本報記者 張典標
11月的第一個周末,寒流突襲北京,降下今年第一場大雪。還不到下午5點,天色便已暗淡。北京海淀區(qū)三虎橋南路的小巷里,行人哆哆嗦嗦,腳踩碎玉,隱約可見咯吱咯吱的響聲。隔著起霧結露的窗玻璃,沿街餐館里的菜香,從桌面蕩漾到街面。
距此100多米外的人文考古書店(以下簡稱“考古書店”)依舊門可羅雀。書架上掛著一幅字,“考古文章源自田野,琳瑯滿架只待識者”,把書店襯托得更加清淡。
下午6點,臨近關門,“琳瑯滿架”迎來了當天唯一的“識者”。
這是一年當中考古書店再正常不過的一天。這家“識者”不多的書店,靠賣書挺過了10年。在同業(yè)叫苦、紛紛關店的時候,它不僅挺住了,還把書賣到了國外。
一家“只靠賣書”的“高冷”書店
沒有咖啡,沒有點心,也沒有音樂,里里外外透著“出土文物”般的安靜與淳樸。
總共125平方米的兩間屋子,塞滿了103個書架。這些用《千字文》字序標記的書架,每個都有三米多高,幾乎緊貼著屋頂。書架間只留了一人寬的間隙,顯得格外狹窄。
34歲的店主洪霞告訴記者:“書架最初標記用的是26個英文字母,但隨著書架越來越多,字母不夠用了,就換成《千字文》。”
轉了好一會兒,記者在角落里找到唯一的一桌四座。“在絕大部分時間里,已經(jīng)夠用了”。
“店里一年總共就1000多個顧客,平均每天兩三個,一個都沒有也是常事。”入職三年多的店員小繁說,“周邊的街坊鄰居幾乎不來。偶爾有路人進門問,有小說嗎?得到?jīng)]有的回復之后,就走了。”
周邊居民顯然是被架子上的書“勸退”了。書架上擺的全是陶瓷、玉器、造像、青銅、壁畫等主題的考古文博類專業(yè)書,甚至一本考古題材的小說也沒有。普通讀者誰會感興趣呢?
有家長曾建議書店進些通俗讀物,“大概是考古真的很小眾,等真有書向家長推薦時,他們的錢包又捂緊了。”
洪霞索性讓書店繼續(xù)“高冷”下去。
也有熱心讀者支招,為什么不像那些網(wǎng)紅書店一樣賣咖啡、出甜點。或者試試在抖音上直播帶貨。
“來店的讀者本就不多,咖啡和甜點賣給誰?直播三言兩語怎么能說清楚一本考古類的書?誰會掏腰包?”在洪霞看來,這些只是“花時間賠吆喝”的“虛招”。
“我們的書店是讓讀者找得到新書、查得了資料的地方。”洪霞說,“做咖啡我們不專業(yè),還不如去咖啡廳。”
盡管店員經(jīng)常比顧客還多,但洪霞最樂意干的事就是到書店值班——坐在狹小的前臺,看著滿滿當當?shù)摹皩氊悺保戎白R貨”的讀者和她聊上幾句。
“選書真不錯!哪個單位辦的書店?”這一天,唯一的顧客小張忍不住發(fā)問。在書架間流連忘返的他,正在寫一本歷史小說,找了好久南北朝史料,這里剛好有!
“我們自己辦的,目前是全國唯一一家考古文博主題的獨立書店。”洪霞得意地回答。
“為什么在不臨街的犄角旮旯里開這么一家書店?都沒人來,能活下去嗎?”每個到店的讀者都很困惑。
事實上,開業(yè)10年來,書店就沒挪過窩,主打考古文博的專業(yè)定位也從未改變。10年間,書店并未像很多人擔心的那樣靠情懷硬撐。相反,最初占地30多平方米、只有一排書架的小店,不斷在“長胖”。
書店經(jīng)營的成本并不低,每年租金25萬元,3個店員平均月工資都超過一萬元,比肩北京頭部書店的中層職員水平。
“有其他收入‘養(yǎng)活’書店嗎?”面對追問,這個來自安徽安慶農村的姑娘只好苦笑說:“我們只靠賣書,但一心想的是怎么把書‘玩’出花樣來。”
年銷售近500萬元的“笨方法”
遠在美國的柳揚每次回北京都專程到考古書店“按斤買書”。每次兩個箱子,湊夠48公斤。這是航班可以免費托運的最大重量。
這位美國明尼阿波利斯藝術博物館亞洲藝術部主任,通過考古書店的每月書訊來挑書訂書。書訊內容包括簡介、目錄、內頁照片等信息,看似簡單,洪霞花的心思卻最多。
記者到店那天,她整個下午都在統(tǒng)計新書。晚上9點,書訊出現(xiàn)在了書店的微信公號、微博和讀者的訂閱郵箱里。
書店上月進書127種。“考古書售價高,每月光進書就得花15萬到30萬元。每種書少的五六冊,多的幾十冊。”洪霞說,一些書一兩年才賣一本,不敢進太多。
要做專業(yè)書店,進書首先排除了有“熱銷潛質”的通俗類讀物。“這類書的觀點不一定經(jīng)得起考證。考古書資料性很強,來店的讀者基本上是沖著資料來的。我得為他們負責。”洪霞解釋說。
選書其實也是在選讀者。書店的讀者以歷史或考古專業(yè)的大學本科及以上的學生和學者為主,也有少量的文史愛好者。這個很窄小的圈子,支撐起書店每年近500萬元的營收。
洪霞告訴記者,實體店每年銷售12萬至15萬元。其他大部分收入來自于網(wǎng)店和機構客戶。網(wǎng)店年入約180萬元,機構客戶貢獻了近300萬元。
“這是一家博物館訂的書,總價一萬五。”洪霞指著角落里的幾個箱子說,“我們的機構客戶遍布全國。各類博物館,還有不少大學和研究機構。”
幾天前,她剛給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史與考古學學者Kyle Steinke(中文名“史可安”)寄去一箱書。這是他今年訂的第三批書,涉及夏商周青銅器和甲骨文等多個領域,總價5萬多元。
洪霞介紹,國外訂單約占書店年銷售額的5%。美國、日本、德國、奧地利等國的一批考古學者都是書店的回頭客。
“雖說年營收500萬元,可扣除每年300多萬元的進書成本,再加上人工、房租和辦公費用,一年利潤不到20萬元。”洪霞說,僅有的這點利潤,也變成了書庫里的藏書。
目前,除了店里的1萬余冊書外,書店還在另外3個庫房收藏了5萬冊書。為了滿足讀者需要,一些明知5年、甚至10年都賣不出去的書,書店也會存幾本。這些特地“備份”的書很多已經(jīng)絕版了。
10年日積月累攢下的書,讓很多內行人贊嘆!慕名而來的故宮博物院副研究館員李延彥,在甲骨文書架前連連驚嘆,“太全了!別處沒找到的書,這里都有。”
“考古書很難買全,尤其是考古報告。很多報告只出一千來冊,賣完就沒了。”作為書店的老主顧,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良渚工作站站長陳明輝告訴記者,自己想要的書基本上都能在考古書店找到。
書店吸引專業(yè)讀者的秘密,并不局限在齊全的藏書上。除了書訊之外,書店還不定期發(fā)布特定專題的書單。
“這些書訊、書單就相當于參考文獻,給學者和研究團隊省下了很多時間。”洪霞拿出幾年前的書單說,最早的書單是紙質版,到了2017年已經(jīng)有200多頁。研究機構買一批書,就送一本。再后來,為了節(jié)省成本,書單變成了電子版。
在陳明輝看來,“考古書店選書的水平相當高。”考古書店的書訊和書單也漸漸得到了圈內認可,甚至有考古學者向書店“毛遂自薦”新出的書。一些出版社也把能否進入考古書店的書單作為出書的評價指標。
專業(yè)來自積累。進一批書就熟悉一批,10年下來,讀者提到哪個主題,店員都能推薦出合適的書。
有一回,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孟繁之打來電話,想找一套涉及碑刻的書,卻說不上書名。光憑簡單的描述,洪霞很快告訴他:那是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編的《北平研究院北平廟宇調查資料匯編》,目前共出了五卷。
“對,就是那個!”洪霞的快速反應引得孟繁之贊不絕口。
不在書堆里泡幾年,很難獨當一面。目前,三個店員已經(jīng)在書店干了4年到6年。洪霞解釋說,這也是為什么書店愿意花高薪留住員工,而不考慮請學生來兼職的原因。
此外,為了方便學者,從書單的挑選、價格的核對、寄送、后續(xù)的精準推薦,書店都提供一對一的閉環(huán)服務。遇到讀者詢問店里沒有的書,書店還能幫忙代購。
“我從未在其他書店接受過這么專業(yè)的服務。”幾年前在北京逛胡同偶遇考古書店的史可安告訴記者,這兩年因為疫情國際旅行受限,買書只能找考古書店。不管是多專業(yè)的發(fā)掘報告或考古圖錄,老板和店員都很熟悉。這樣專業(yè)的書店,在國外根本找不到。
8年前,洪霞給一位素未謀面的德國考古學者寄去一箱關于曾侯乙墓的書,卻被物流退了回來。“我們擔心郵寄地址有誤,又聯(lián)系不上對方,只好一直在書店里存著。”洪霞回憶說,2年后,這名學者又到書店,拿到那箱本以為“丟失”的書時,喜出望外不敢相信。
“我們沒什么訣竅,只是用笨辦法,踏踏實實選好書,做好服務。”洪霞頗為自信地說,“我們的顧客黏性高,基本上都是回頭客。”
書店的核心競爭力在于書
“我好端端地為啥要開一家書店?”
一次開車回書店的路上,創(chuàng)辦人安然(化名)沒忍住,自顧自地說了這句話。那一刻車里彌漫的心酸,洪霞至今記憶猶新。
那是2011年書店開業(yè)時,行業(yè)正值低迷期,實體書店大量倒閉。考古書店也陷入經(jīng)營困境。
當時,洪霞還是首都師范大學歷史文獻學專業(yè)的大三學生,在書店兼職。
“我們既不懂經(jīng)商,也不懂宣傳,更不是圖書出版專業(yè)出身。當時我們沒有進貨渠道,甚至連什么是ISBN都不懂,只能摸著石頭過河。”洪霞回憶說,創(chuàng)辦書店更多是單純喜歡考古,覺得憑著執(zhí)著和堅持,最起碼不會賠錢。
2015年碩士畢業(yè)之后,洪霞成為正式店員。又過了3年,趕上安然把重心轉移至家庭,洪霞接手書店至今。
其實,最初就連洪霞的父親也不看好書店,勸她回老家考個公務員。但父親顯然低估了女兒的決心和準備。
早在讀高中時,洪霞便萌生開書店的想法。當時,她把每月省下來的生活費全買了書。當縣里唯一一家新華書店關門之后,她就想著開一家獨一無二的書店,讓自己看個夠。
“喜歡是一回事,真正干又是另外一回事。其中艱辛只有做過的人才知道。”父親不知道,“不聽老人言”的洪霞在接手前已經(jīng)體會過開書店的難處。
開業(yè)頭幾年,書店一直入不敷出,只能吃老本。書店曾開過考古資訊網(wǎng)站,可瀏覽量少得可憐,更別想有人會投廣告。管理也出了問題,負責網(wǎng)站的小姑娘,有時一個星期都更新不了一條信息。
為了扭轉局面,書店定期舉辦過“紫竹書會”免費考古講座,邀請專家學者講授考古知識,但是講座并未立竿見影轉化為銷量。
最困難的是2013年。有一陣,賬上資金緊張,發(fā)完工資就沒錢了。當時店員也都覺得書店要倒閉,但誰也不敢說出口。
出乎意料的是,2013年下半年開始,新開的網(wǎng)店漸漸有了收入,書店有了救命稻草。
“很多人是先看到網(wǎng)店里的書才對我們產生興趣的。”洪霞說,“不少學者和研究機構就是這么成了書店的客戶。”
靠著口口相傳,書店被越來越多圈內人熟悉認可。而海外考古學者又是通過中國同行介紹找到書店。一些研究機構負責人換了好幾茬,考古書店始終是他們買書的首選。很多買書的學者,洪霞壓根沒見過。
“考古圈本來就不大,如今書店在圈內幾乎無人不知。”李延彥說。
這段絕處逢生的經(jīng)歷也讓洪霞更確信,書店的核心競爭力在于書。在她看來,同樣是電商興起,對一些書店來說是滅頂之災,對考古書店卻是及時雨。根本的區(qū)別就在于,考古書店拼的不是價格,而是專業(yè)。
“有一些讀者在實體書店選好書后,會在網(wǎng)店以更低價格購買。但在我們書店,這種情況很少。”洪霞解釋說,“很多書只有我們書店才有,線上線下一個價。甚至很多絕版書,我們并不像其他舊書網(wǎng)站那樣過分加價。”
考古書店正在被越來越多人看見。去年,書店得到北京市特色書店的補貼,足夠支付房租,這讓洪霞有了更多按自己想法經(jīng)營書店的底氣。
去年11月,在一次業(yè)內交流會上,一家網(wǎng)紅書店的同行問洪霞是如何進書的,這讓她大吃一驚。
“她也是行業(yè)代表,按理說應該很專業(yè),怎么會不懂進書?”后來洪霞才知道,這家網(wǎng)紅書店一年只進30萬元的書,并且一直在架子上擺著。
“一年30萬元進書款,只相當于考古書店一兩個月的進書金額。”洪霞覺得,“一些書店走偏了,書店不進書,怎么還能叫書店呢?”
在書店經(jīng)營上,洪霞近乎偏執(zhí)。書店微博已積累粉絲30萬,微信公眾號也有2萬多粉絲,在行業(yè)內已經(jīng)不算小。對于主動找上門的食品和仿古擺飾廣告,洪霞拒之門外。她解釋,做書店還是純粹點好。
有人曾問她,既然實體書店收入只占總營收很小的比例,為何不關閉實體書店,只做網(wǎng)店和機構客戶?還能省下一筆房租。
她沒想過關實體書店。相反,她打算拓展書店空間,增加“圖書館閱覽”功能,讓眼下“雪藏”書庫的好書被更多人看見。
“如果關了實體店,那些想看書、查資料的讀者怎么辦?書不僅是商品,它的價值就在于不斷被更多人翻閱。”洪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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