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2023雨果獎得主海漄：

穩(wěn)定的工作維持愛好，我很滿足

稱自己只是普通上班族不能漏接客戶電話作品的體量水平和劉慈欣天差地別

10月21日晚，世界科幻領域最高獎之一雨果獎獲獎名單揭曉，海漄憑借《時空畫師》獲得“最佳短中篇小說”，成為繼劉慈欣、郝景芳之后第三位獲得這項殊榮的中國作家。

10月24日深夜，本報全媒體記者采訪了這位新晉雨果獎獲得者。“忠于理想，面對現(xiàn)實”，采訪中海漄重復著這句話。他表示對現(xiàn)在的工作狀態(tài)很滿足，也很感恩。“有份工作讓自己安身立命，有機會在業(yè)余時間去堅持愛好，已經(jīng)很知足了。”對于“爆紅”，海漄有著出奇的冷靜，在他看來，中國科幻創(chuàng)作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文廣州日報全媒體記者 肖歡歡

獲獎是意外，寫作是點綴

“即便一直籍籍無名也能接受”

廣州日報：這次獲獎對你來說是意外，還是里程碑式的事件？

海漄：獲獎對我個人來說當然是非常有紀念價值的，但你說它會對我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多大的影響，也談不上。我還是會按照既定計劃，按部就班地進行。我對自己的寫作、工作節(jié)奏是比較滿意的，不會做出改變。所以我當晚在從大劉(劉慈欣)手中接過獎杯、忙完之后就趕飛機回深圳了。一開始我以為只是入圍，沒想到能拿獎，也沒想到引起這么大的討論。當我返回工作崗位上才發(fā)現(xiàn)，局面已經(jīng)不受我控制了，有很多的媒體約訪，把我的時間都擠爆了，我的正常生活受到很大影響。但相信這波熱度過了之后，我的生活還是會回歸正常。

其實我是個比較“宅”的人，一下子這么多人找我還是有些不習慣。尤其困擾的是我很難判斷哪些電話是客戶打來的，像我們營銷崗位，不接電話是比較忌諱的事。其實這幾天我也一直在告誡自己，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熱鬧之后還是要回歸生活。“暴得大名”不見得是好事，所以我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能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讓我衣食無憂，維持我的愛好，我已經(jīng)很滿足，不能奢求更多了。昨天還有人問我獲獎后會不會辭去工作，我心想，在金融行業(yè)工作挺好，寫作畢竟只是愛好，是點綴，為什么要辭職呢？

廣州日報：所以，即便一直籍籍無名，你也是可以接受的？

海漄：是的。我壓根就沒想過作品能獲獎，即便是籍籍無名很多年我也能接受。我的要求無非是作品能發(fā)表，讓一些讀者看到，我就很高興了。我沒想過靠拿獎、拿多少錢。如果你對這方面有要求，你就喪失這個興趣愛好了。

廣州日報：《時空畫師》這部獲獎作品，你經(jīng)歷了一個怎樣的創(chuàng)作過程？

海漄：任何的驚艷都是厚積薄發(fā)。我的創(chuàng)作習慣是先有一個點子，這個點子是源源不斷產(chǎn)生的，有時我一天都可能產(chǎn)生好幾個點子，過段時間我覺得這個點子沒意思，就放棄了；覺得這個點子有意思，就會花一些時間去找資料，對它進行延伸和拓展，并開始寫作。從點子到寫作可能有好幾年，《時空畫師》我是2021年寫完、2022年發(fā)表的，到今年拿獎，已經(jīng)是第三個年頭，但這個點子我三年前就有了。我的工作比較忙碌，有時加班回到家已是晚上11點，我寫作比較隨性，不會把自己逼得太急。

借“殼”創(chuàng)作醞釀情緒

“王希孟少年天才，我想為他寫點什么”

廣州日報：選擇王希孟作為創(chuàng)作來源，是不是因為史料對他很少提及，讓你有了發(fā)揮空間？

海漄：你說得很對。王希孟在歷史上是一個神奇的人物，少年天才，憑一幅畫名傳千古，然后不知所終。每個人都有好奇心，王希孟的出場太驚艷了，像流星一樣一閃而逝，留給我的想象空間很大，我太想為他寫點什么了，所以借了他的傳奇身世這個“殼”來進行創(chuàng)作。

當然，創(chuàng)作的過程是不可能很順暢的。因為寫作是輸出自己的情緒和知識儲備，還要把自己的人生閱歷也組織起來，這種困頓對寫作者來說也是一種常態(tài)；相反，那種靈感一來就酣暢淋漓地把一部作品寫出來，并且寫得很好的反而罕見。我不會強迫自己每天一定要寫多少字，忙就少寫一點，不忙就多寫一點。當然，思路順的時候，我也會一下子寫到凌晨兩三點，但這不是常態(tài)。

很多人說科幻作品天馬行空，寫作的人是不是也要進入一種“癲狂”的狀態(tài)。實際上我不是這樣的，我是一個自持的人，自控力比較強，我不會有這種極端的情緒。對我來說，如果作品寫到這個階段實在寫不下去，那就放一放，等寫得下去的時候再繼續(xù)。當然，我也很理解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需要的那種癡狂的情緒，這也有可能是我缺乏的地方。

廣州日報：在《時空畫師》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沒有特別難忘的細節(jié)？

海漄：我在翻找資料過程中，發(fā)現(xiàn)對王希孟的記載很短，他18歲就畫出這部作品，并得到皇帝指點，他必然在北宋官方畫院中經(jīng)過學習，根據(jù)這個時間倒推，他進入官方畫院的年齡會小很多。為何他的一生會起起伏伏，一舉成名然后消失？我把他的命運和反派蔡京結合起來：他的人生波折可能都和蔡京相關，他可能是一個命運多舛的人物，被反派害得很慘……這就是一個情緒醞釀的過程，我就想借著王希孟的身份去抗爭。這種情緒醞釀的過程剛好也是體現(xiàn)創(chuàng)作爆發(fā)力的過程。情緒上頭時，我也會感受到“怒發(fā)沖冠，夜不能寐”的刺激感。

當然，作品再天馬行空，也要回歸歷史的真實。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最終是蔡京這個反派做的跋，我們可以從中解讀出很多：皇帝將這幅畫送給蔡京，既是對他的夸贊，也是一種敲打，體現(xiàn)的是皇帝對臣子的駕馭之術。而我們當今的職場人也能從中品出一些味道來。

“說得通的天馬行空”

寫歷史寫科幻都要遵循基本規(guī)律

廣州日報：你選擇了“歷史+科幻”的寫作模式，歷史是已經(jīng)“凝固”的過去，這和科幻的天馬行空似乎是矛盾的，怎么才能讓讀者接受這種“說得通的天馬行空”？

海漄：我寫歷史純粹是因為喜歡歷史。我通過科幻寫歷史并沒有想讓大家因此而喜歡上歷史，但歷史本身也是科學的一部分，屬于人文社會學科，它和理工學科一樣，也是要遵循社會發(fā)展基本規(guī)律的，就和我們在進行硬核科幻創(chuàng)作時不能違反科學定律一樣。涉及到一些歷史背景、細節(jié)，我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也會盡量找一些材料、論文，盡可能真實還原，對吃不準的知識點都會去查資料。所以，歷史的真實并不會對我的創(chuàng)作構成掣肘。

廣州日報：除了《時空畫師》，你還有其他作品，《時空畫師》是否比其他作品質(zhì)量更加上乘？

海漄：我的作品都是我用心寫出來的，沒有高低之分，不能因為我這部作品獲獎了，就把它拔高，捧上天。在我看來，我的其他作品也是很棒的，只不過《時空畫師》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機緣巧合獲獎了而已。

具體到《時空畫師》獲獎，我覺得還是其中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打動了評委。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有偏好的，我是以非常自信和坦然的態(tài)度去接受它，其實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印記，只是剛好我有機會把它呈現(xiàn)在我的作品中。

廣州日報：寫作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過程中有沒有過辛酸的時刻？

海漄：寫作是我的愛好，是件很快樂的事，不存在辛酸。當然，寫作本身并不是件很輕松的事，我還是走的傳統(tǒng)紙質(zhì)出版這條路，我不是網(wǎng)絡作家，我有一份足以安身立命的工作，對寫作沒有特別迫切的目標，這讓我能以一種比較從容的狀態(tài)來應對。對網(wǎng)絡作家來說，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作業(yè)模式，他們對更新頻率是有嚴格要求的，到了時候要交稿的那種焦慮可想而知，他們有著常人難以知曉的辛酸。但因為我和他們走的路不同，所以沒有這樣的情感體驗。

廣州日報：你獲獎后難免有人拿你和劉慈欣比，你對此怎么看？

海漄：說實話，我很反對拿我和大劉比。有人提出這種問題可能是出于商業(yè)價值考量，可能是想蹭大劉的熱度，但我并不想這樣，我就是我自己。我的作品不論從體量還是水平上和大劉的作品都完全沒有可比性，天差地別。

我還需要“充電”

中國科幻創(chuàng)作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廣州日報：你已經(jīng)是中國獲得雨果獎的第三人了，這對中國科幻創(chuàng)作意味著什么？

海漄：獲獎對我個人產(chǎn)生了很大意義，但中國科幻創(chuàng)作的基礎、創(chuàng)作隊伍規(guī)模都擺在那里，不是靠一兩部作品就能推動的，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不是一蹴而就能實現(xiàn)的。我們依舊需要更多高質(zhì)量的作品、更廣大的科幻作家群體和讀者群體。

廣州日報：像《銀河帝國》《沙丘》等西方科幻作品這些年都引起熱議，在你看來，中國和西方的科幻作品有沒有可以相互借鑒的地方？

海漄：《銀河帝國》《沙丘》我都看過。我覺得，中國作者的創(chuàng)作喜好、模式和西方科幻作家是完全不同的，沒有可比性。我們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不用去對標這些作品，雖然國外很多科幻作品都很優(yōu)秀，但那都是過去式了，我們把我們想寫的東西寫出來，其中優(yōu)秀的作品自然會成為經(jīng)典。就像我前面說的，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自信有著特殊的執(zhí)念。我們的科幻創(chuàng)作有我們的優(yōu)勢：我們有年輕的讀者，有生機勃勃的國家，有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這些都是我們科幻創(chuàng)作源源不斷的養(yǎng)料，我們沒有理由不保持文化自信。

在我看來，科幻創(chuàng)作有兩個意義，第一，保持我們的好奇心；第二，引導公眾對科學的憧憬和熱愛。對中國科幻創(chuàng)作的前景，我保持謹慎樂觀，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具體到我來說，我現(xiàn)在還需要“充電”。其實科幻創(chuàng)作通常需要創(chuàng)作者是“雜家”，我現(xiàn)在看的書中，科幻類的書只占10%都不到。如果把自己的知識面局限在很狹窄的范圍，是不可能寫出好的科幻作品的。

廣州日報：你在創(chuàng)作中也貫穿著一些獨特的思考。就好像歌曲《羅剎海市》結尾提出“馬戶又鳥是我們?nèi)祟惛镜膯栴}”，你在作品中是不是也有這種關于人類命運的思索？

海漄：我也曾在作品中做這樣的嘗試，就獲獎作品來說，這是一個短中篇，并不能承載太宏大的主題。但這部作品的確有對人生態(tài)度的思考：盡管生活充滿崎嶇，我們是擁抱我們的生活，還是選擇一種逃避的方式？這可能是我隱藏的態(tài)度，我并沒有給出答案，讀者可以自己去尋找。科幻作品既可以呈現(xiàn)出深刻的主題，也要對事關人類命運的重大問題進行思考。

《廣州日報》2023年10月26日第A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