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臨,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凱里市三棵樹鎮(zhèn)板新村的廣場已經(jīng)支起了投影幕布。飯后的村民三三兩兩圍攏過來,不一會兒,現(xiàn)場就坐滿了觀眾。這天播放的電影是諜戰(zhàn)片《風聲》,盡管村里的老人們都聽不懂普通話,可依然看得津津有味,因為電影中的所有臺詞均重新譯制成了苗語。
如果不考慮語言差異,觀影現(xiàn)場的感受與原片相差不大,電影里的配音無論是音色還是語氣,都十分貼近原片的角色。“雖然重新譯制,但你聽張涵予(電影主演之一)說話,還是他那個感覺。”現(xiàn)場一名年輕的觀眾說道。
這部電影的譯制工作來自貴州省黔東南州電影發(fā)行放映有限公司民族語影視譯制制作中心。中心成立于1981年7月1日,是全國11家少數(shù)民族語譯制中心之一。成立40多年來,累計用苗侗語翻譯電影作品1000多部,放映10萬余場,觀眾達1500多萬人次。破除語言障礙,打通了優(yōu)秀文藝作品通往民族地區(qū)基層的最后一道梗阻。
“16歲那年看的第一部電影,聽到了親切的家鄉(xiāng)話”
走進貴州省黔東南州電影發(fā)行放映有限公司民族語影視譯制制作中心,門前掛著一年內的譯制計劃:《中國藍盔》《平原槍聲》《懸崖之上》……“這些影片都是主旋律、正能量的電影,我們希望傳遞到基層的文化作品是有品位、有內涵的。”公司黨支部書記宋其生說。
在貴州,部分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群眾不同程度存在國家通用語言使用障礙。“我剛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我們苗寨里沒有一個人會說普通話,就連我自己都只會認不會說。”譯制中心退休配音演員汪蘭說。
基層群眾的文化發(fā)展被封閉了起來。“電影是很好的文化滋養(yǎng)工具,可在民族地區(qū)的農村,語言障礙阻擋了這一文化形式走向群眾。”黔東南州演藝集團副總經(jīng)理李文坤說。
早些年,公司還承擔著到基層放映電影的功能,有一幕讓宋其生印象深刻:“放的是一部喜劇,聽不懂普通話的老人們,看著周圍的人在笑,他們也跟著笑,問他們笑什么,他們也只是搖搖頭,這讓我挺心疼的。”宋其生說。
板新村村民楊文兵仍然記得,16歲那年看的第一部譯制電影是《黃橋決戰(zhàn)》,當看到精彩的對白變成了家鄉(xiāng)話,親切又激動,從此成為了忠實的“影迷”。
“以前放電影,看的人不多,看懂的更少。現(xiàn)在村頭一放電影,基本都是坐滿的,尤其像我母親這樣聽不懂普通話的老人,可以從電影里了解歷史文化,看懂故事情節(jié)。”楊文兵說。
“電影是大眾藝術,也是我們守住民族地區(qū)基層文化陣地的一件利器。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讓我們堅持了這么多年。”李文坤說。
苗嶺侗鄉(xiāng)里的翻譯家,要做點綴民族文化的小花小草
讓楊文兵第一次看譯制電影就著迷的原因,來自一句臺詞。
“電影原本的臺詞是‘你們從左邊走,我們從右邊走’,但翻譯成苗語之后,就變成了‘你們從長方田那邊走,我們從三角田這邊走。’生巴巴轉述,老人們分不清左右不說,還不具體。長方田和三角田都是我們這邊的土話,一改成這樣,瞬間覺得電影離我們更近了。”楊文兵說。
這部電影正是宋其生負責翻譯的。1984年入職以來,宋其生從事少數(shù)民族語電影譯制工作已經(jīng)快40年了,那句讓楊文兵印象深刻的臺詞,凝聚了宋其生在電影譯制生涯里最寶貴的經(jīng)驗:“給群眾翻譯電影,未必一定要雅,但還是要講個‘信’和‘達’。”宋其生說。
“電影臺本翻譯首先要忠于原著的本意,還要克服文化差異帶來的理解障礙,更要考慮讀者和聽者的接受性。”宋其生說。由于最終作品面向基層的群眾,電影中的文化環(huán)境很難完整地投射到他們的生活,因此除了直譯,更多要用群眾熟悉的方式進行不失本意的轉譯。
第一部讓宋其生獲獎的翻譯作品是趙本山主演的電影《男婦女主任》。除了要讓大家看明白劇情,更重要的是如何讓西南地區(qū)苗侗群眾理解到東北喜劇的笑點。“東北的二人轉,如果直接翻譯過來,群眾接受不了。”
宋其生熬了幾個晚上,填詞譜曲,將東北二人轉全部翻譯成了苗歌、侗歌,“這就是大家日常喜愛的方式了,現(xiàn)場觀眾笑得前仰后合。”宋其生說。“這次我知道,他們是真的笑了。”
言在此而意在彼,才能讓翻譯有“信”有“達”,最終有“味”。
臺本翻譯是第一步,配音則是第二步。如果臺本翻譯需要的是有“味”,那么配音工作則需要有“神”。如今已退休的汪蘭,當年正是因為一聲有“神”的笑聲,在這個行業(yè)一干就是大半輩子。
1984年,正準備大專復習考試的汪蘭在一次下鄉(xiāng)演出活動中被公司選中,第一次走進了錄音棚。這次的角色是電影《玉碎宮傾》里的塔娜公主。“第一次就讓我配女主角,可把我折騰壞了。”
膠片電影時代,電影配音沒有單獨的音軌操作,更不能剪輯,每一句臺詞的語速和感情都要跟上角色的口型,一配到底。“我的臺詞多,每卡殼一次,大家都要陪我從頭來一次。”汪蘭回憶說,雖然沒人怪她,但看到所有人都在嘆氣搖頭,配音結束后,汪蘭沮喪地回去了。
“就當自己做了個夢吧。”汪蘭這樣安慰自己。幾天后,她收到了公司一位領導的來信,稱贊她的配音非常有神,“尤其是那幾句笑聲,完全把角色的特點笑了出來。”汪蘭說,這句話讓她懷著失而復得的心情回到了公司。
當?shù)谝淮温牭搅俗约号湟舻碾娪埃籼m確定了這就應該是一生的事業(yè),當即放棄了大專考試。“從來沒想過家鄉(xiāng)的語言、自己的聲音會出現(xiàn)在電影里。可能在這個行業(yè)里,我只是小花小草,但卻能點綴自己的家鄉(xiāng),傳遞我們的文化。”汪蘭說。這一干,就干到了退休。
宋其生也對自己第一次配音的角色印象深刻:戰(zhàn)爭電影《高山下的花環(huán)》中唐國強飾演的主角。這個軍旅角色前后變化巨大,人物故事豐滿,讓宋其生吃了大苦頭。
“不是語速快了慢了,就是情緒沒跟上,甚至是忘詞。我沒有當過軍人,說話沒有那種氣勢。也不會調動情緒,沒有一次配到最后的。”宋其生說。“我們常說笑比哭好,但配音工作里,往往是哭比笑好,因為情緒的轉場需要緊跟故事情節(jié),沒有準備時間,劇情該哭了,拍電影還能滴眼藥水,配音就一定要馬上哭出來。”宋其生說。
就像繪畫一樣,沒有經(jīng)驗,只能臨摹。宋其生不得其法,只能一句一句地琢磨,和原片做對比。膠片珍貴,多看幾次就會有損毀,那就聽錄音。“這部電影的錄音,我聽了不下一百遍。”宋其生說。當終于錄完全程走出錄音棚時,宋其生感覺整個人都快虛脫了。
在隨后的39年里,宋其生參加譯制配音的電影有530余部,為2000多個角色配音。就這樣在200多萬字臺詞、48000多分鐘配音時長的磨礪里,當年的小宋也變成了宋老師,越來越專業(yè)。
如今的宋其生在錄音棚里,劇情到哪兒,情緒就到哪兒,表情動作也到哪兒。一次配到爭吵時自責的臺詞,宋其生也和電影里的角色一樣,“啪”給了自己一巴掌。等到結束后摸著火辣發(fā)燙的臉頰,才想起來當時是怎么回事。
“‘配音演員’這個詞,‘配音’只是工作,后面的‘演員’才能證明你做得好。”宋其生說。
“最難的時候,我們連辦公場所都沒了”
譯制中心在一棟老舊樓房的頂樓,木地板吱呀作響,桌椅板凳也被磨得锃亮,室內裝飾停留在十幾年前,錄音剪輯設備卻是嶄新的。“我們的經(jīng)費主要都用在了設備上,這幾套最新的設備加起來200多萬,比這層樓都貴。”公司總經(jīng)理楊藝林自信地說。
如今略顯寒酸的譯制中心,是黔東南州電影發(fā)行放映有限公司僅剩的業(yè)務部門。但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電影發(fā)行放映公司也曾是個“吃香”的部門。“以前的電影發(fā)行放映是由各級放映公司負責,全州的電影發(fā)行放映業(yè)務都歸我們公司,還有財政補貼,收入很可觀。”楊藝林說。
宋其生曾經(jīng)是十里八鄉(xiāng)的土明星,每次去放電影被人認出來,總是能得到最熱情的款待。“村支書知道是我給配的音,站起來就要敬我三碗酒。”宋其生說。
隨著中國電影發(fā)行放映制度改革,公司逐漸風光不再。先是1994年公司完全轉為企業(yè)自負盈虧,取消了財政補貼;2000年,原本多層級的電影發(fā)行放映模式變成了發(fā)行公司和制片單位直接向院線公司供片的模式,中間的各級電影發(fā)行放映公司業(yè)務也被架空。
發(fā)行和放映業(yè)務取消,除了一些農村院線,整個公司還有業(yè)務的部門僅剩譯制中心。然而由于都是公益放映,這項業(yè)務也不是個掙錢的活兒。可在當時,大家都把它當成了救命稻草。“這項工作只有我們能做,也只有我們還愿意做,業(yè)務不停,證明公司還活著。”楊藝林說。
公司還活著,但越來越艱難。2002年,原來的大樓在政府拆遷范圍內,很快就變成了一處嶄新的廣場,新樓還沒開始修建,業(yè)務砍了,補貼沒了,最后連辦公場所也沒了。公司50多人集體待崗,每月只能領到198元錢的補貼。
令人驚訝的是,盡管數(shù)量減少,譯制中心每年仍有電影產出。“我們租了一個十平方米的小房子,用地毯貼到墻上自制隔音墻。平時做自己的事,一有配音工作就到小房子里開工。”汪蘭說。
是怎么堅持下來的呢?記者詢問了當年的老員工,有說是靠外出打工兼職補貼撐下來的;有說是在主管部門一年幾千塊錢的微薄補貼里發(fā)著牢騷把活兒干完的;也有說是2005年新樓修好之后靠收租過下去的:六層樓全部出租,譯制中心蜷縮在頂樓搭建的小房里。
但宋其生明白,心里沒點牽掛,是撐不下來的。“我回家遇到老人,會問我最近怎么沒電影了,我說不出話。”宋其生說。
汪蘭在工資發(fā)不出來的時候,選擇到省城打工,在一家食品企業(yè)做銷售。由于手腳勤快做人本分,很快得到老板的賞識,不到三個月,就被提拔為區(qū)域銷售主任。
“我原本是想著打點零工補貼家用,有配音的工作就回去。”汪蘭說。可干到了主任,就不可能隨時回去配音了。當譯制中心的電話打來通知又有配音工作,汪蘭在只能二選一的情況下,還是踏上了回凱里的班車。
“當時給我開的工資是三千多,回去補貼加上賣電影票只有四百塊不到。老板打來電話罵我,說我是腦子進水了。”汪蘭說。十幾年后,那家小公司已經(jīng)成為當?shù)氐拇笃髽I(yè),身邊總有人開著玩笑說,要是當初不回來,現(xiàn)在肯定發(fā)財了。“可我覺得,這幾十年我配的幾百部電影,才是我最大的財富。”
最艱難的日子撐了7年。2009年,告別了膠片涂磁、模擬膠片時代,少數(shù)民族語電影譯制工作進入數(shù)字化,這一時期的補貼開始增多。黨的十八大以后,國家對于基層文化事業(yè)的投入也逐漸加大,各級政府的補貼也開始恢復。2018年,譯制工作被納入國家級項目財政資助,譯制一部電影能獲得7萬元經(jīng)費,徹底解決了譯制中心的生存困難。
“我們如今有設備,有經(jīng)費,有人才,一年能完成48部電影的譯制。”宋其生說。除此之外,譯制中心也承擔著各類基層宣講的譯制任務:中央精神苗侗語宣講提綱、就業(yè)技能培訓課件、森林防火和疫情防控宣傳視頻等等。“群眾需要什么,我們就翻譯什么,不能浪費現(xiàn)在這么好的條件。”宋其生說。
“我們譯制的電影,會通過更多的屏幕走進苗侗山鄉(xiāng)”
隨著民族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和義務教育普及,不懂普通話的人越來越少,譯制電影最初的受眾也在收縮。但在李文坤看來,今天少數(shù)民族語電影譯制工作“兵強馬壯”,所承載的功能和價值也在不斷增加。
“以前是聽不懂普通話的群眾太多,現(xiàn)在是聽得懂苗語侗語的群眾太少。很多年輕人,都不會說民族語了。”李文坤說,由于苗語侗語沒有相應文字記錄保存,作為少數(shù)民族文化最重要的載體,離年輕人越來越遠。
“現(xiàn)在很多新詞術語不斷出現(xiàn),但由于語言文化保護措施跟不上時代的變遷,老祖宗原生態(tài)的語言漸漸遠離我們而去。所以我們在翻譯臺本的時候,必須時刻更新漢語知識的學習,鞏固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素材庫。”宋其生說,“最早我們是想要讓老百姓看好電影,如今則是要讓少數(shù)民族文化更好地傳承。”
前不久,汪蘭的兒子試著學習母親配音,錄了一段發(fā)到了短視頻平臺,獲得大量點贊。汪蘭說起這事兒,難掩自豪。“一是高興還是有年輕人喜歡我們的民族文化事業(yè),二是發(fā)現(xiàn)我們的翻譯作品還能找到更多的播放渠道。”
下一步,譯制中心計劃改變現(xiàn)在單一的放映渠道,在新媒體上播放電影。“從文化保護的角度來說,我們現(xiàn)在需要更多年輕人成為我們的觀眾,譯制電影的翻譯需要跟上時代,放映渠道也要跟上時代。”李文坤說,“我們的譯制電影,會通過更多的屏幕走進苗侗山鄉(xiāng)。”
楊文兵今年50多歲,距離第一次看譯制電影已經(jīng)30多年過去了,他已經(jīng)不記得看過多少部電影,如今每當村頭放電影,他還是會早早地守在那里。他說現(xiàn)在每次看電影,都還是會有第一次那種感動。“無非就是看個飯后消遣的事兒,還是有人專門用我們的語言來制作,說明我們在這么偏遠的山里,都還是被記著的。”楊文兵說。 (記者 楊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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