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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年青銅文化在回響!回想中華青銅文明的博大精深

發布時間:2022-09-02 09:05:54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康巖 | 責任編輯:秦金月

作者:康巖(人民日報編輯)

銅及其衍生出的青銅文明,在物質資料和社會意識雙向層面,深度參與了中國大歷史的構筑。而銅陵這座城市與銅、與青銅文化之間,被歷史和現實牢牢拴住,不能分開,直至當代。“銅為物之至精”,體會銅與銅陵的因緣際會,仿佛穿越時光的年輪,得以打撈中國歷史中的青銅印記,回想中華青銅文明的博大精深。

 一

唐玄宗天寶十四載秋,李太白54歲。

詩仙以鯤鵬自喻,只為和風而起,扶搖云霄。24歲便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匆將一生交付滄溟萬里,浩渺天地。此番他歷金陵、揚州,再順江而下,來到安徽境內,秋浦河畔。詩仙已屆天命,不知仍否記得,當年蜀中大匡山大明寺大雄寶殿前,白衣少年劍眉高聳,虎眼炯炯,伴著晨鐘暮鼓,長劍飛動?劍氣所到之處,銀光乍起,矯若飛龍。最是歲月撫人心,最是時間薄情意。御用文人的活計厭倦了,縱酒昏穢的日子不想再過,詩仙決心遁入方外,做一場逍遙游。延陵劍不見,銀鞍馬難尋,客游秋浦,迎接他的是隱居石門山桃花塢的好友——高霽。

秋日秋浦河,江天一色,空水澄鮮,群鷺翔集,沐猿嗷鳴。二人搖輕舟蕩小楫,觀眼前景,聽自然聲,話詩與酒,暢快淋漓。不知不覺,日頭不見蹤影,河面漆黑一片。江水浩寂,月輝清冷,二人收攏興致,預備登岸歸家。不料水路一轉,河岸忽現一村,紫氣升騰,火光沖天,照得眼下恰若朗朗白日。詩人興致又起,隨即系纜棄船,決意前去瞧個究竟。

行至村前,發現村名喚作百爐莊,“爐”乃冶煉青銅的熔爐。眼前是好一幅寒夜冶煉圖:火苗在爐灶里上下騰躍,一爐火便是一星光,百家百戶百爐之火,星光點點即成星輝斑斕。火光也被拋上了天,映紅暗夜冥空,映紅冶煉工人的臉。工人們抱柴添火,拉動風箱,凝固銅水,灌入模具,錘打固型。手抬手落間,火星隨之四濺,紅光熒熒,仿若山間飛出成群的螢火蟲。偶爾一個蹦到胳膊或是手背,燙起水泡,也不以為意。

眾人全神貫注,腆胸疊肚,頭也不抬,任由汗珠滾在額頭連綴成線,再啪嗒啪嗒,順著脖頸滾落到身上。嘴里的號子唱個不停,你一句我一句接連著喊唱。山野間沒有舞臺,風箱呼呼就是伴奏,鐵錘鏗鏗就是和音,清風明月就是觀眾。眾人一句咬著一句,唱得山川震動,詩仙的心緒也跟著沸騰。工人唱了什么,無人記錄,詩仙揮筆寫就的《秋浦歌》,卻把這個聲光絢爛的夜晚留了下來:

爐火照天地,

紅星亂紫煙。

赧郎明月夜,

歌曲動寒川。

后據郭沫若考證,這是中國古代唯一一首描寫冶銅工人的文學作品。彼時秋浦,正屬古銅陵地區。李白詩作以瑰麗想象著稱,或許有人以為,詩中的“紫煙”是詩人的浪漫主義筆法。實際上,詩人只是把當夜的所見所聞秉筆實書。剛由地底開采出來的純銅,質地柔軟,常溫下即呈紫紅色,帶金屬光澤。連白發都能抻出三千丈的李白,在這個夜晚,的確為眼前壯觀的勞動場面所震撼,震撼到忘記調動旺盛的想象和夸張的修辭,把詩作得一點都不“李白”。

李白所見這寒夜冶銅盛景,在銅陵并非一時一地之景象。翻閱方志,回望過去,不經意發現,一座城市竟能與一種金屬元素兩相膠合,如此緊密。銅不僅是造物主賜予銅陵的天然礦藏,成為城市的財富發動機、歷史助推器,以更遼遠的視角看,銅更是這座城市帶有根脈意義的文化圖騰與精神象征。

以詩證史或許失之偏頗,考古發掘證據確鑿。銅陵博物館所藏2010年發掘于銅陵鐘鳴鎮師姑墩遺址的與銅相關的各類遺存,包括爐渣、爐壁、銅器、銅塊、鉛錠、陶范和石范等,經碳-14測定年代和樹木年輪校正,最早的遺物年代可追溯到夏代晚期。那些大大小小的黑塊頭,小的幾寸見方,表面坑坑洼洼,布滿孔洞,像是小孩子的手指摁在橡皮泥上。最大的一塊足有大半人高,像是遙遠天外降臨地球的隕石。

夏代中國,華夏國家文明星芒初露,這些黑黝黝的爐渣和銅塊即已從先民手中孕育,而追認它們的緣起,更是要把時針撥到太古。得益于長江中下游沖積平原與皖南丘陵山區交接碰撞,深埋在地幔深處的高溫巖漿,遭受地殼運動壓力,順延薄弱地帶侵入地殼,或沿著構造裂隙噴出地表。巖漿起初熾熱黏稠,聚起的勢能卻足以熔融大地。待到熱情退卻,巖漿冷凝,不同溫度條件下,鎢、銻、銅、鉛、鋅……這些地質運動造就的精華便一一成形,在地心深處找到歸宿,靜悄悄等待后人采掘。

古銅陵的采礦人,開采銅礦作何用?博物館展出的小件銅器遺物,多是銅鏃等兵器。導覽詞介紹,與先秦時期的著名鑄銅遺址,如安陽殷墟、偃師二里頭等官營作坊相比,鑄造它們的合金類型繁雜,砷鉛錫銅四元合金都有。中原地區是華夏文明起源之地,政治統治中心所在,用料優中選優自然不難理解,偏安一隅的師姑墩,銅料配比并無嚴格要求也在情理之中。

漢代以前的先秦時期,銅資源便是歷代王朝爭相追逐和極力控制的目標。除了古銅陵地區,湖北的銅綠山、山西的中條山、江西的銅嶺,都是銅資源聚集的戰略要地。銅綠山礦冶遺存中的豎井、平巷、盲井、斜井……縱橫交錯,層層疊壓,靠木制榫接方框支架維護,最早可追溯到春秋。黃河、涑水河間的中條山,酈道元在《水經注》中稱道:“奇峰霞舉,孤峰標出,罩絡群泉之表,翠柏蔭峰,清泉灌頂。”據考古學家推測,夏商時期,也許先人們聚在中條山一帶,采掘銅礦,煉鑄生產。山西夏縣發現的銅鑿、銅鏃和面范,侯馬發現的東周鑄銅遺址,緊鄰黃河和中條山的古虢國墓地出土的西周銅器,皆為明證。至于江西九江幕阜山東北角的銅嶺銅礦遺址,經考古學家五次發掘,出土煉渣總量有10萬噸。其他遺跡有工棚、選礦場、露天采坑、槽坑、材料加工場、圍棚等。遺物有采掘、提升、裝載、運輸、淘洗、照明、排水等工具以及生活用具。遺址保存之完整、內涵之豐富,讓人嘆為觀止。

看著眼前這些幾千年前的銅鏃,想象這些采銅礦冶歷史遺存的昨日風華,歲月的風化讓它們銳利盡失,渾身上下殘斑點點。但前聚成鋒、邊緣成刃、后延倒刺的樣態,還依稀可見,引人想象當年的將士是如何圓睜怒目,會挽雕弓,把它接合在弩箭上,穿過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熱血,穿透敵兵的胸膛。


  唐代盤龍紋鏡 安徽銅陵博物館藏

戰場上的打打殺殺、軍士間的兵戎相見,青銅被血與火激發了暴力邏輯,從而充當維護國家安全的盾牌。李白在銅陵偶遇的場面,那些工人所煉之銅,或許也有一部分被送至軍器監,被制成兵器送上戰場。事實上,彼時的大唐,戰爭的風雷已在帝國后院鳴響。粟特人安祿山入奏,請以番將代漢將,又請調洛陽兵至薊門。流連笙歌美人的唐玄宗一一準許。待叛軍發兵自范陽南下,河北諸地盡陷,朝堂大為震動。叛賊反意已明,榮王李婉、高仙芝、哥舒翰、郭子儀、顏真卿……眾將紛起,皆欲與叛軍決一死戰。窮兵黷武,或勝或敗,歷經貞觀開元繁華盛世的大唐王朝,終于來到歷史的峽口,向天塹深溝、荊棘惡土墮墜下去。

說來倒巧,遠離長安戰火的古銅陵地區,與唐帝國緣分不淺,甚至一度成為國家的采冶銅業中心和鑄幣基地。翻開《新唐書·地理志》:“南陵,武德四年隸池州,州廢來屬。后析置義安縣,又廢義安縣為銅官冶。利國山有銅,有鐵……”用今天的話說,銅礦是國家重大戰略資源,事關國民經濟命脈和國計民生。唐朝時銅陵屬宣城郡南陵縣,設“銅官冶”,便是朝堂為禁止民間私采銅礦、私鑄貨幣而將采礦鑄幣的權力收歸中央。“利國山”更是玄宗親下詔書,封古銅陵境內的礦冶之山銅官山為利國之山。深山里的銅料源源不斷開采,或被鑄成貨幣,進入市場流通;或被制成銅器,供王公把玩。這些億萬年前得益于地殼運動的金屬,在銅陵這個小小的市鎮被冶煉工人反復敲打淬煉,成為源源動力,支撐著大唐帝國八方來朝,繁榮著市井社會經濟商貿。

銅陵博物館內還藏有一件唐代盤龍紋鏡,鏡背浮雕一龍,騰空而起,繚繞于云氣之中。唐玄宗恰有一首《千秋節賜群臣鏡》,中云:

鑄得千秋鏡,

光生百煉金。

分將賜群后,

遇象見清心。

玄宗所賜之鏡,是否就是眼前這面?或是由銅官山出土的銅料打造?歷史總會在一些細節之處,展現人力算計不得的蹊蹺與乖謬。晚年的李隆基長居甘露殿,身邊一眾親信皆被清洗,獨剩君王一人顧影自憐。此番境地,再華麗的銅鏡,想必照出的也是個愁云慘霧、郁郁寡歡的模樣。

人生的憂郁,李白無從領會。此時他身處煙雨江南,未被戰爭的腥風血雨裹挾。詩仙敞開心性,彈撥藝術的琴弦,由衷贊美眼前的冶銅工人。李白是劍迷,吳鉤干將莫邪時常掛在嘴邊、寫進詩里。題詩以后,他是否與高霽上前向工人討鑄青銅佩劍一柄?紅星爐火已熄,不多久,青蓮劍俠也在離此不遠的當涂追月而去。讓人感喟的是,幸有乘月而行的一晚,才讓那爐火、那縷煙,寫進了歷史,被后人銘記。

 二

送走了大唐的爐火和風煙,有宋一朝,銅陵迎來了宋詩的“開山祖師”梅堯臣。梅堯臣是安徽本地人,老家宣城離銅陵不過百余公里。宣城古稱“宛陵”,后世便尊稱梅堯臣“宛陵先生”。皇祐五年,梅堯臣本在杭州永濟倉做監官,主管糧倉事務。是年母親病逝,便解官歸鄉,扶母親靈柩回宣城守制。路過銅官山,當礦山深處傳來日夜不息的鑿山采銅聲時,詩人雖尚在喪母之痛中,仍按捺不住心悸,寫下《銅坑》一詩:

碧礦不出土,

青山鑿不修。

青山鑿不休,

坐令鬼神愁。

好一句“坐令鬼神愁”啊!采礦的工人裸露著青銅色的身軀,與山巖通體一色,他們手持金屬采掘工具,躬身俯臥在黑暗狹長的礦坑中,艱難地揮動著雙臂。他們一錘一鑿攻擊山巖,仿佛也在攻擊自己的軀體。身體是采礦人寄予生存希望的最大本錢,揮動臂膀舉起鉛錘,也是在攪動生活。陶淵明有詩云:“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人體的最終歸宿在大山深處,這些采礦的工人理應體會得更早更精。

忽想起古希臘雕塑,十分擅長為雄強有力的身體塑形,到了文藝復興時期,健碩的身體又再次回歸藝術家的視線,成為藝術家審視的對象。那些競技體育場中的運動健將,或是《舊約》神話中的英俊王子,多少帶有藝術家謳歌力量與人性的美而刻意附加的魅力。若是米隆或米開朗基羅,穿越到宋朝的銅陵,像梅堯臣一樣見到采銅的場景,再將之訴諸雕塑形象,想必較之于流傳后世的《擲鐵餅者》和《大衛》,也不會失色。

宋詩很有意思。在華麗的唐詩的蔭蔽下,宋詩仿佛失去很多闡釋的空間。人們似乎覺得,唐詩才是天才詩人們逞才使氣的天地,宋詩就是玄經義理的枯燥圖解罷了,怪不得魯迅說:“一切好的詩,到唐代就已經做完了。”我相信錢鐘書的論斷:“詩分唐宋,唐詩以風情神韻擅長,宋詩以筋骨思理見勝。”讀唐詩像是吃荔枝,一顆剝開入口,晶瑩剔透,滿頰生香。讀宋詩像是嚼橄欖,初入口清苦干澀,回甘卻在咀嚼之后,值得花時間讓口腔與之慢慢廝磨。

梅堯臣開宋詩風氣之先,曾激烈反對雕潤密麗、辭藻華美的西昆體,主張詩歌要作得平和沖淡,樸實蘊藉。《銅坑》一篇短短四句,平淡了三句,詩人還是忍不住在最末句棖觸萬端,興盡悲來,為采礦的工人們怒號:哪怕是鬼神見了也愁怕。沒有大規模工業介入的手作年代,我們借了梅堯臣的同情之眼,將這采礦的人的苦與難,仔細瞧了一過。

采礦工人的辛勞并沒有付諸東流。他們的千錘萬鑿,鑿透了山體里的礦脈,也鑿出了一個世俗世界的繁華與錦繡。銅陵作為沿江古礦區,伴隨著對銅礦的開采、冶煉,鑄造業高度繁榮,商貿經濟高度發達,城鎮里的百行千業,隨之邁向中興,一個成熟的市民商貿社會,在此形成。如今銅陵江邊已是國家歷史文化名鎮的大通,是這段繁華歲月的見證者。據北宋元豐三年《元豐九域志》記載,“州東北140里,五鄉,大通、順安二鎮”。大通瀕臨長江,南來北往的貨物在此遞運集散。如今走在古鎮大通的紅麻石板街,看著臨街粉墻黛瓦的小門面,還有自帶美人靠的臨江吊腳樓,似乎還能想起當年那個商貿輻輳、經濟富庶的興旺景象。有楊萬里的詩作《舟過大通鎮》為證:

淮上云垂岸,江中浪拍天。

須風哪敢望,下水更勞牽。

蘆荻偏留纜,漁罾最礙船。

何曾怨川后,魚蟹不論錢。

風急浪高,水拍江灘,霧氣蒙蒙,險象環生。纖夫緩慢地拖動船只,密集叢生的蘆荻花,偏偏牽留住船上的纜繩。多到“不論錢”的魚蝦蟹,在漁罾里躍動,阻礙船只前行。楊萬里的觀察準確細致,下筆處處皆是可見可信的畫面。叫人好奇的是,楊萬里舟過大通、悉心記錄后,是否會發出疑問,這個偏安江隅的小鎮,怎會有這一派繁榮景象?

翻開史書,原來還是得益于技術的進步。宋代的礦冶技術產生了水法冶金的應用,即所謂的“膽水冶銅法”。“以生鐵鍛成薄片,排置膽水槽中浸漬數日,鐵片為膽水所薄,上生赤煤,取刮鐵煤,入爐三煉成銅……”這段《宋史·食貨志》中的記載,清晰還原了膽水冶銅的全過程:利用金屬鐵從含有銅化合物的溶液中置換出銅,然后刮取經烹煉得到銅錠。看似要在現代化學實驗室里才能完成的化合分離反應,居然在遙遠的宋代就能實現。

英國的李約瑟博士一直好奇,為什么中國古代的科技如此之發達,近代科學卻沒有在中國古代誕生?真正意義上的物理學、化學革命都是發端于歐洲,繼而引發工業革命,帶動生產力變革,締造現代社會。其實,從古銅陵地區的“煉銅法”即可看出,中國古代真正發達的是應用技術體系,一項技術的成功與否,并不取決于科學家們在實驗室里一次次來回試錯,而在于這項技術是否能夠應用于實際的勞動生產中。科學遵循的是不撞南墻不回頭邏輯,一次不成再試一次,不成功便成仁。技術遵循的是效用和功能邏輯,就像“膽水冶銅法”,要的只是鐵在溶液中置換出銅,至于銅與鐵在溶液中發生的是什么反應,至于現象背后因果鏈條,熟練操作的技術工人們不置可否,從不追究。

以今天的眼光看,李約瑟實際混淆了科學與技術的概念。他囫圇吞棗地把科學與技術混合在一起分析問題,概念的混用帶來邏輯的混亂,殊不知二者表面確有相關,根底卻判若云泥。李約瑟晚年像一個皓首窮經的發掘者,一直在中國古代的科技文獻中爬羅剔抉,打撈出不少藏在史冊里中國古代科技的多個“世界第一”。可惜的是,李約瑟應該沒有讀過《宋史·食貨志》中這段記載,更沒像梅堯臣一樣,看到這愁煞鬼神的采銅景象。要是如此,他對中國古代的科技成就,應該能加深一層認識吧。看來,還是陸游的詩說得有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宋朝銅陵的繁華盛景,技術的推動一馬當先,若是放寬歷史視界,會發現這是中國的經濟重心逐漸南移,南方經濟聲勢浩大的合唱中一段清婉的小插曲。自東漢末年始,大批北方的百姓為了躲避戰爭、尋求安定,開始向南遷徙。農耕自然經濟年代,人口就是生產力,人口的多寡決定著地區生產力的高低。《三國志》里關于東漢末年北方戰亂的場景有這樣的記載:

凡坑殺男女數十萬人,雞犬無余,泗水為之不流,自是五縣城保,無復行跡。

于是乎,中國歷史便開始了第一次人口向南大遷徙。宋朝以前,這等規模的遷徙,還曾有過兩次:一次是衣冠南渡,一次是安史之亂。到了宋朝,南方的人口已超過北方。梅堯臣主監的永濟倉,就是南方有名的糧倉。南宋時期,南方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國家糧倉。精耕細作的耕種、河道縱橫土地豐腴的平原腹地、稻麥一年二作制、溫潤的氣候、新物種的引進,當然還有勞動人民的勤勞肯干……一個個有利的砝碼都促使南方整體的經濟產量蒸蒸日上。江南的富裕與雅致,深處皖江地區的銅陵,自然也分得一杯羹。

可惜,好景不長。宋金對峙開始,戰爭頻繁發動,礦冶急劇衰落,銅礦產量猛跌。金人的連年侵犯,更是讓官辦的銅礦開采和冶煉業陷入停滯。南宋紹興年間銅產量每年僅1389斤,記錄在《宋會要輯稿·食貨》里這個少得可憐的數字,很能說明問題。等到元代的礦冶加倍受到戰爭重創、明代的封坑閉礦開始施行,古銅陵采銅、煉銅、鑄銅的輝煌景象,就湮入歷史的風煙里,不再被人記得。走入近代,日本侵華戰爭期間,破壞更為徹底。新中國成立前夕,銅陵礦區僅留有巷道400余米,多數已坍圮,淪為山中廢墟。千年前,詩仙歌詠的銅官山,紅星紫煙不再,爐火天地暗暝。宛陵先生贊嘆過的千錘萬鑿和青山碧礦,皆成一片荒涼。

 三

銅陵的歷史淵源與文化積淀如此深厚,銅陵與銅的緊密連接,竟能持續千年不衰。一座城市與一種金屬,就這么被歷史和現實牢牢拴住,不能分開,直至當代。

新中國成立后至今,銅陵創造了新中國銅工業的多項“第一”:第一座機械化露天銅礦在銅陵設計建設,第一個現代冶煉工廠在銅陵建成,第一座掌握了氧化礦處理技術的城市是銅陵,銅陵煉出了新中國第一爐銅水、產出了新中國第一塊銅錠、誕生了中國銅業第一個上市公司,電解銅產量多年保持全國第一……這樣的成績累加在一起,說銅陵是新中國“銅工業的搖籃”,也名副其實。

走進了最新最先進的銅材料生產車間,一卷卷銅箔在精密儀器的操作下有序滾動。一根頭發的直徑約為60微米,而生產線上的銅箔,厚度不到發絲直徑的十分之一。這種薄度的銅材料,對鋰電池提升抗拉強度、提高能量密度非常關鍵,如今火熱的新能源、集成電路,就要大量用到。與銅箔的重要性相比,研發也是一個過五關斬六將的艱難歷程。只有在實驗室里進行成百上千次試驗,在上百種添加劑中找到一兩種提升銅箔延伸率的添加劑,再結合高溫時效處理工藝,才能生產出合格的銅箔來。

梅堯臣對古代礦工采礦景象的描寫,重新回到腦海里。在古代社會,工人們采礦憑著渾身蠻力和手中的斧鑿,冶煉靠的是鐵片膽水,千次萬次重復。科技昌明的今天,銅陵的礦產資源面臨枯竭局面,但技術的進步化危為機,智能數控技術、配套制酸技術等新技術的采用,讓銅的冶煉更加綠色、更加環保、更加高效。而像銅箔這樣的銅材深加工產業集群在銅陵崛起,彰顯的是銅陵“抓住銅、延伸銅、不唯銅、超越銅”的產業升級變革的壯志雄心。

“銅為物之至精”,體會銅與銅陵的因緣際會,仿佛穿越時光的年輪,打撈中國歷史中的青銅印記,回想中華青銅文明的博大精深。司母戊大方鼎、杜嶺方鼎、婦好鸮尊、四羊方尊……這些震古爍今的鎮國重器,維護著宗法結構,奠定了禮樂制度,更將國家、王權、貴族和財富的象征意義,收納進奇異的紋飾、典雅的銘文和炫麗的美學氣質。承載禮制與政治功能以外,銅的經濟實用功能也一直與歷史的進程相伴相隨。秦朝的銅鑄圓形方孔半兩錢,為后世簡化幣制、統一國家和人民的經濟生活做出范例。兩漢的五銖錢,枚重五銖,形制規整,重量標準,實現了中央對貨幣鑄造權的集中統一。自唐朝始,開辟新紀元的銅幣“通寶”,便不再以重量為名稱,改為“通行寶貨”,并冠以朝代、年號或國名。南唐的“大唐通寶”“唐國通寶”、宋“太平通寶”、明“永樂通寶”、清“康熙通寶”……這些換算便利的新衡制,在錢幣鑄造的形制和重量上,更適合商品經濟的發展需要,是中國歷史進程中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逐漸擴大的產物。銅及其衍生出的青銅文明,在物質資料和社會意識雙向層面,深度參與了中國大歷史的構筑。

銅陵義安大道中段有著一尊醒目的城市雕塑——商周青銅壁。青銅壁中復制了一件1979年出土于鐘鳴鎮的獸面紋大鼎,大鼎敞口平沿,方唇鼓腹,腹部雕飾獸面紋,足膝部有兩道箍形圈飾。雕飾線條簡練而豪獷,鼎腹部三組獸面紋飾將饕餮紋變形肢解,突出了獸面的雙目,更顯出大鼎的肅然巍峨,氣象莊嚴。翻開上古神話,黃帝鑄鼎成仙,刻地理形勢與珍奇異獸于鼎上;禹鑄九鼎,以象九州,既定賦稅,萬國遵從。獸面紋大鼎把守著李白和梅堯臣們來過的城市,笑迎八方客,仿佛在說,不來銅陵,真不知3000年青銅文化如此絢爛!

《光明日報》( 2022年09月02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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