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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蓑煙雨任平生——讀《寒食帖》

發布時間:2022-08-05 08:55:52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李昕 | 責任編輯:鄭偉

蘇軾《寒食帖》資料圖片

湖北黃岡東坡赤壁景區內蘇東坡雕像資料圖片

宋代蘇軾《寒食帖》名列“天下三大行書”,它作于蘇軾被貶黃州的生命低谷時期。《寒食帖》是其苦難人生的見證,亦是其藝術巔峰的標志。遇挫不餒,初心不渝,歷經磨難而奮發崛起,《寒食帖》寄寓了民族精神追求、價值取向和審美倫理。

人到失魂落魄窮途末路郁郁不可終日之境,該是怎樣的煎熬?

1080年的蘇軾,就深陷這樣的境地。

這年大年初一,京城汴京沉浸在新年歡慶的氛圍里,剛從大獄釋放的蘇軾,由長子蘇邁陪伴凄惶惆然啟程前往黃州。確切地說,蘇軾是前往荒郊僻壤的黃州就任并無實權的團練副使。更準確地說,蘇軾是遭貶謫為“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在御史臺差人押解下趕赴黃州,名為外放為官,實是異地監管。

大文人,小地方,戴罪之身,偏隅之地。沒有官舍,只能借住江邊破落寺院。劫后余生,終在小城黃州安頓下來,喘息甫定,蘇軾給神宗上《到黃州謝表》坦陳心跡:

惟當蔬食沒齒,杜門思愆。深悟積年之非,永為多士之戒。貪戀圣世,不敢殺身;庶幾馀生,未為棄物。若獲盡力鞭箠之下,必將捐軀矢石之間。指天誓心,有死無易。

宋末元初學者袁桷評價這份上表“悔而不屈,哀而不怨”。悔什么?哀什么?真如蘇軾所言“早緣科第,誤忝縉紳”,“深悟積年之非”?文字之過抑或境遇艱難?只能慢慢吟味了。

可以想見的是,江邊禪院里,他燈下苦讀,提筆疾書,蹙眉深思,信步觀遠……過往浮生舊事,如這滔滔江水,裹挾著草木、泥沙,一路暗流涌動漩渦橫生,自無邊無際奔涌而來,向著茫茫滄海東去,不時激起岸邊串串水花……

從巔峰跌落谷底,就在一瞬。蘇軾由嶄露頭角大紅大紫到放逐沉寂無人問津的一瞬,就是烏臺詩案。

烏臺詩案,把蘇軾應試入仕和終老宦途均分前后半程。此前,是萬眾矚目聚光燈下的高光時刻,而后,命運在此拐了個彎,是漫漫難挨起伏不定的貶謫生涯。如當頭棒喝,烏臺詩案讓才華橫溢的蘇軾遭受人生最為沉重的打擊。

1056年(嘉祐元年),蜀中眉山蘇家有子初長成。在父親蘇洵帶領下,蘇軾蘇轍兄弟意氣風發,赴京參加次年科舉應試。初出茅廬,便脫穎而出。21歲的蘇軾更是轟動朝野,佳話頻傳。主考官歐陽修拿到題為《刑賞忠厚之至論》的文章,激賞不已,堪為頭名。他揣度為學生曾鞏所作,為避嫌,降為第二名。待拆卷,方知為蘇軾之作。歐陽修致信副主考梅堯臣,表達欣喜之情,“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

隨后制科考試,蘇軾拔得頭籌,入“第三等”。名為三等,其實“自宋初以來,制策入三等,惟吳育與軾而已”。因此,坊間譽為“百年第一”。《宋史》載,仁宗讀蘇軾兄弟制策,回到后宮,喜不自勝地道:“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

一門父子三詞客,千古文章四大家。經此一試,蘇軾開始官宦生涯,從鳳翔起,歷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其間,雖母親、妻子、父親先后故去,但蘇軾躊躇滿志,一路風生水起。

去鳳翔任職,路過澠池奉閑僧舍。再臨當初趕考寄宿舊地,蘇軾賦詩蘇轍:“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世事無常,人生漂泊不定,只如雪泥鴻爪。前途漫漫,每個片段都是偶然,自當勉力前行。

蘇軾生性豪闊、不拘小節,與太守陳希亮的謹峻剛直格格不入。太守亦惜蘇軾之才,有意挫其鋒芒,要求嚴苛。這讓蘇軾頗感不滿。太守修建凌虛臺,請蘇軾撰《凌虛臺記》。蘇軾借機暗諷:“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于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則過矣。”太守大度豁達得一字未改,勒石立碑,并發感慨:“吾視蘇明允,猶子也;蘇軾,猶孫子也。平日故不以辭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懼夫滿而不勝也,乃不吾樂耶!”

太守用心良苦,彼時蘇軾自是意識不到。待明白時,已身在黃州。從未替人作傳的他,破例應陳希亮之子陳慥邀請作《陳公弼傳》,回首往事:“公于軾之先君子,為丈人行。而軾官于鳳翔,實從公二年。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難得忘年之交。可惜,悔之晚矣,不在陳希亮,不在凌虛臺,而是烏臺詩案。

1079年,蘇軾調湖州知州,依慣例呈《湖州謝上表》。好事者斷章取義,從上表文字“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嗅出味道。由此發端,事態愈演愈烈。御史臺官員李定、何正臣等人搜撿蘇軾詩文,上章彈劾他攻擊朝政,反對新法。臺吏皇甫僎攜吏卒急馳湖州捉拿蘇軾,關押于御史臺。“即時出城登舟,郡人送者雨泣”,當時形狀,“拉一太守如驅犬雞”,何其倉皇慘淡。

御史臺,朝廷監察機構。自漢代始,官署內遍植柏樹,亦稱“柏臺”。柏樹常有烏鴉棲息筑巢,故又稱“烏臺”。蘇軾身陷烏臺,正義之士競相奔走說情。蘇轍上書神宗,愿棄官保蘇軾出獄,“臣欲乞納在身官,以贖兄軾,非敢望末減其罪,但得免下獄死為幸”。曾經的政敵王安石,也以太祖定下不殺士的祖訓為由,上書“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

遭受103天牢獄之苦后,蘇軾死里逃生,撿得一條性命,被貶,再次如喪家之犬被押送黃州。

黃州,長江邊偏僻小城,無意間成為蘇軾人生下半場的起點。

定慧禪院稍事整飭,就是落腳地。蘇軾致信章惇:“現寓僧舍,布衣蔬食,隨僧一餐,差為簡便,以此畏其到也。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祿廩相絕,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不能不少念。”不久,蘇轍設法接來家眷。寺院已住不下,尋臨江“臨皋亭”,一處廢棄多年的驛站,總算安頓一家老小。然而,生活困窘迎面撲來——一家日用開銷捉襟見肘。薪資微薄,囊中羞澀,得精打細算。每天零用限制在150文。每月初,取4500文錢,分30份,掛在梁上,每日用錢時取下一串……

離了京城,脫不了監管的影子。元豐五年,蘇軾江邊酒肆會友。一樽云煙過往,一江離情雜緒,一眼困迫無奈。夜靜時分,酒入愁腸,詞出醉意,他寫下《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人生如夢,夢里夢外,來來去去,半醉半醒,似幻似真。絕妙好詞不脛而走,未料到竟引發官府一場驚慌。“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怎生了得?莫非犯官蘇軾駕舟逃逸?

友朋斷了聯系,唯恐受牽連避之不及。蘇軾致信李端叔自述形狀,“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從聞名天下的才子新貴到無人相認的鄉野村夫,他暗自慶幸這變化。結尾處,他特別關照:“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書雖非文,然信筆書意,不覺累幅,亦不須示人。必喻此意。”謹慎心態,可見一斑。御史臺的切膚之痛,仿若眼前,不忍回首。兒子自京師回來,父子深聊,“言之詳矣,意謂不如牢閉口,莫把筆,庶幾免矣”。

人生凄慘,不在于處境孤獨凄涼,而是內心孤寂漠然。邂逅黃州,蘇軾換了一種方式與內心對話,與孤獨相處。

一日,他踱步走出僧舍,拄杖漫行。四野,雜花滿山,草木繁茂。忽地,眼前一樹海棠悠然綻放于竹籬之后,詩興大發,成就一首《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海棠,蜀中舊地常見之景,眉山故里鐘愛之物。久久壓抑的情感,此刻迸發。魂牽夢縈的故里風物,思念存想的老友故交……似是故人來,異地他鄉的不期而遇,不啻是意外驚喜。錦繡裹城迷巷陌。海棠開在眼前,其實一直開在心間。此刻的海棠,一定是飛鴻從故土銜來的種子,撫慰異鄉宦游人。花自飄零,多少無言情愫,只恐從此之后,此鄉就是故鄉。

蘇軾鐘愛海棠,曾賦詩:“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來黃州,每年三月三,海棠颯爽而開,他攜友樹下雅集,曾作記述:“黃州定惠院東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歲盛開,必攜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年年花事,年年醉于此。因為海棠,再沮喪落魄,總都能找到心安之所。如果說文字帶給蘇軾榮耀與磨難,而今,海棠漸漸療治他的悔愆和哀戚。

在這氛圍中,又一年的寒食來臨,伴著連綿寒雨,如同悵惋思緒無窮無盡……

寒食之際的黃州,氣溫尚未轉暖,寒流夾雜刺骨濕氣,陰冷籠罩大地。天總不放晴,雨總下不完。說是春雨,卻似秋雨,寒,冷,密集,愁煞人,一陣緊似一陣,一層寒似一層。

這是來黃州的第三個寒食。小屋,靠近江邊的荒郊野外。寒風冷雨吹打屋子,也吹打在蘇軾心里。萬般感觸,揮筆成寒食詩。詩,蒼涼沉郁;書,筆酣墨飽。

(一)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二)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涂窮,死灰吹不起。

暮春之季,蕭瑟肅殺,淫雨霏霏,霧云濛濛。雨,自天上扯下來,與江面連成一片,江水溢溢,像要涌進小屋。此際的雨,看不透,望不盡。廚房灶臺破舊,鍋里煮著幾棵野菜,濕葦做柴,噼噼啪啪暴響,火苗如這濕天無力地閃動幽幽焰光,濕氣伴著縷縷黑煙氤氳升騰……返京之門,已然緊閉;歸鄉之途,山隔水阻。小屋、空庖、烏銜紙、墳墓……沉郁、凄愴、窘迫、煩悶的意象。看不到出路,看不到希望,此情此景,不忍卒讀。

此時,沮喪?彷徨?失意?愁苦?難怪首字“自”起筆一撇,下筆頗有猶豫,可見情緒復雜——進難,退亦難;有苦,亦有愁。

海棠再次出現。“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勁風折花,由花而泥,分明在說自己。“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何等意氣風發,而今頹然老矣。花落泥土,身歸大地,是嘆息世事變幻?還是感觸找到安生歸宿?

風雨中的小屋如一葉扁舟,起伏不定。“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為人臣,事君當盡忠;為人子,事親當盡孝。眼前烏鴉銜起飄零的紙錢,提醒寒食已到。祖墳在千里之外,惜乎不能隨意走動,難以歸鄉祭掃。身屬無奈,情實難抑。“紙”字尾筆信手而下,筆鋒如刀鋒,用力刺向寂寥的虛空,那是落寞的慨嘆,是幽深的遺憾……

阮籍是魏晉竹林七賢之一。自小學文習武,勤學不怠,有濟世之才。由門蔭入仕,生性孤傲不羈,行事率性怪異。生于亂世,茍全身家性命尤顯不易。其時,曹魏、司馬兩大勢力明爭暗斗,雙方爭相招攬阮籍。這使他處境尷尬且痛苦。

《晉書·阮籍傳》載:“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半生窮途末路,醉后慟哭長嘯,驅車不走常道。大道不可期,人欲何之?人生之途,窮莫過此。后世才子王勃登高晏飲作《滕王閣序》,“孟嘗高潔,空余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那時,王勃以“窮途”一詞空嘆懷才不遇,怎堪比阮籍心境?

韓安國,西漢名臣。自幼博覽群書,頗有辯才、學問和膽識。任梁王幕僚期間,因故入獄,獄吏田甲羞辱他。當韓安國問:“死灰獨不復燃乎?”田甲回道:“燃即溺之。”

一個表示或有轉機,死灰或可復燃;一個決絕回應無望,一旦復燃,以尿澆滅。

不久,梁王手下內史職位空缺,朝廷任命韓安國出任此職。死灰真就復燃。田甲惴惴不安,當面負荊請罪,韓安國笑笑,“可溺矣!公等足與治乎?”當然只是一笑而過,韓安國并未計較。

黃州的日子,沉淀過往,靜聽內心聲音。前路多艱,蘇軾以阮籍“窮途之哭”作比,自嘆經世濟民之道如入窮途;前途黯淡,借韓安國“死灰復燃”反襯轉機渺茫。

偉大人物,亦有真性情的一面。蘇東坡,揮毫成文,走筆成章,率意而書。文、字,是他與自己對話的最好方式。

蘇軾是宋代尚意書風領袖,《寒食帖》則為扛鼎之作。

《寒食帖》章法老辣蒼勁、流暢不拘,起伏跌宕、一氣呵成。用筆或正或攲,或提或按;結字或大或小,或長或扁;用墨飽滿,酣暢濃烈。心境變化寓于落筆之中,先輕后重,先疏后密,能感受書者心緒復雜起始平緩到波瀾起伏的過程。強烈的感染力,讓觀者與書者一體共情,悲傷書者的悲傷,痛苦書者的痛苦,沉郁書者的沉郁……難怪多年后黃庭堅看到此帖,捧讀再三,嘆曰:“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

黃庭堅即言藝文兼備之妙,也道出尚意書風意中意外之味。他與蘇軾亦師亦友,曾評論其書法:“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酬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似柳誠懸,中歲喜學顏魯公、楊風子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至于筆圓而韻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自當推為第一。”用筆多取側勢,點畫肥厚、結體扁平,氣韻連貫、任情率意,極富個性特色。蘇軾自言:“短長肥瘦各有態,玉環飛燕誰敢憎?”凝重筆法中追求質樸平淡,不刻意雕琢,不計較點畫工穩,情之所至,落筆賦形。蘇軾筆墨酣厚,是直面現實的酣暢淋漓,不躲不讓;字體扁樸,是抗爭重壓的豁達隱忍,隨緣屈就。形諸筆端,濃縮的是人生,厚積的是情性,沉淀的是文心。

“書初無意于佳乃佳”“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蘇軾論書鞭辟入里。世人常誤解尚意精髓。尚意重意境、意趣,而非簡單直抒胸臆,任意走筆。“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學古不泥古,破法不悖法。書之法并非不可學,只是不必拘于傳統。意在法前,意在筆先,“意”是合于規律的情性自然流露。尚意追求的是以文章才學、藝術素養為根基的率真表達。“作書之法,識淺,見狹,學不足,三者終不能盡妙。”蘇軾主張學識修養決定境界,把書家從對書法形式的依附中解放出來。

黃庭堅說:“東坡簡札,字形溫潤,無一點俗氣。胸中有書數千卷,則書不病韻。”他由此立論,“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學字既成,且養于心中無俗氣,然后可以作,示人為楷式”。清代吳德旋亦說:“東坡筆力雄放,逸氣橫霄,故肥而不俗。要知坡公文章氣節,事事皆為第一流。余事作書,便有俯視一切之概,動于天然而不自知。”再看黃山谷評價《寒食帖》,“東坡道人在黃州時作,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是。”

書法美在外在形態,更在內在神采意韻。蘇軾以學養調適內心,書法讓他獲得灑脫通透。

《寒食帖》中零落成泥的海棠意象雋永。

海棠,雅俗共賞,有颯爽而開之熱情明快,又有嬌柔而立之風姿綽約。蘇軾亦如海棠,從京師廟堂跌落黃州僻野荒郊,與這方水土相融相生。“雨過浮萍合,蛙聲滿四鄰。海棠真一夢,梅子欲嘗新。拄杖閑挑菜,秋千不見人。殷勤木芍藥,獨自殿余春。”困境中的海棠和鄉野即景給他慰藉。

次年,老友馬夢得趕來,找太守徐君猷把城東廢棄軍營荒地批給蘇軾,一家生計有了穩固著落。蘇軾腦海一定浮現過白居易的影子。那時,白居易因“諷刺詩”被貶忠州。他擇城東坡上栽樹。“何處殷勤重回首,東坡桃李種新成。”他遣興作《種桃杏》:“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路遠誰能念鄉曲,年深兼欲忘京華。忠州且作三年計,種杏栽桃擬待花。”

蘇軾和全家老小動手整飭,俢籬除草,蒔花種蔬。公務之余,渾然一農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次年,筑草屋,四壁飾雪花,命名雪堂。蘇軾寫道:“某現在東坡種稻,勞苦之中亦自有其樂。有屋五間,果菜十數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

重回鄉里,復歸土地,東坡是詩意田園。身俯向大地,根扎進生活,勞作讓蘇軾意氣平和,平易近人。雪堂里,烹茗煮酒,往來鴻儒白丁,日子被打理得平靜淡泊而逸興雅懷。因為東坡,蘇軾把黃州歲月過成生活,把自己變成蘇東坡。蘇東坡,不只是文人,不只是農夫,而是可貴的平和煙火地氣。

自元豐三年至元豐七年,蘇軾在黃州四年兩個月。解讀此間文字,尋繹潛藏《寒食帖》深處心靈變遷的雪泥鴻爪圖景。

元豐三年正月,赴黃州途經春風嶺,作《梅花二首》:“春來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一夜東風吹石裂,半隨飛雪渡關山。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幽僻之地,天寒地凍,梅花開無所依,落無所顧。前程未卜,只將一腔悲苦訴諸嶺上梅花。

至黃州,身草草安頓下來,心還在悲戚中游走,有《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缺月、疏桐、幽人、孤鴻、寒枝、冷洲,寫盡失意人生境遇,寫盡頹唐心悸情感,寫盡孤傲內心獨白……

生活艱難,精神壓抑,心靈調適是難挨的歷程。元豐四年中秋,寫《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刻意忘卻,不意之間重現;漸而模糊,又漸清晰。思念親人,感悟人生。乍看幾分消極,實則悟明世理;看似無奈自嘲,實則珍惜人情。

酬答友人章質夫《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借暮春之際“拋家傍路”的楊花,抒寫千古經典別樣愁緒。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蘇軾已漸成蘇東坡。元豐五年作《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舒朗達觀,有儒家君子坦蕩之膽,有道家順應自然之風。同期,有《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詞妙,序亦妙:“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雨,突如其來,眾人驚慌失措狼狽不堪,唯有東坡淡然處之。由雨而晴,從自然到人生,其意蘊無窮。

融入黃州水土,與山水觀照,與時間對話,蘇軾作《前赤壁賦》《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名篇。“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恣意狂放慢慢收斂,性情愈漸深邃睿智、豁達通透。

元豐六年,填《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登快哉亭而念恩師歐陽修所建平山堂,當年初出茅廬,名揚京城舊事仿若昨日。眼前風口浪尖弄舟老者讓他動容。孟子云,“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在蘇軾看來,這浩然之氣,超凡脫俗,坦然自適,快意無窮。

元豐七年,作別黃州,雪堂鄰里來送行,作《滿庭芳·歸去來兮》:“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掛念黃州父老,存念鄉土生活,東坡就在百姓心里。

1086年春,奉詔回京的蘇軾惦念黃州,寫下《如夢令》:“為向東坡傳語。人在玉堂深處。別后有誰來,雪壓小橋無路。歸去。歸去。江上一犁春雨。”江水潮漲潮落,海棠花開花謝,春天去了又來,蘆葦黃了再青。黃州的東坡記憶猶新,蘇軾浴火重生,鳳凰涅槃……

黃州之后,蘇軾朝野進進出出,數度起起落落,先后歷汝州、登州、杭州、潁州、揚州、定州。紹圣元年(1094年)貶惠州。三年后,再貶儋州。元符三年(1100年)四月,朝廷大赦,詔回任朝奉郎。烏臺詩案貶謫黃州20年來,一直在奔波,“坐席未暖,召節已行,筋力疲于往來,日月逝于道路”,但他始終不避勞苦,走一路,根深扎一路。此番以老邁衰病之身行至常州,他再也走不動了。1101年8月24日,逝于常州。臨終,寫下《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輾轉多年,黃州起始的印跡仍清晰深刻。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20年前,蘇軾曾作《初到黃州》:“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絲毫事”,當然是政務民情,是家國社稷和農桑稼穡。身逐鄉野,心憂朝堂,“只慚”只是無奈而已。

黃州是不幸之地,也是萬幸之處。《寒食帖》是苦難人生的見證,亦是藝術巔峰的標志。有人說,蘇東坡是一個鮮活的、立體的人,儒家喜其忠,道家喜其曠,佛家喜其空,文人喜其雅,平民喜其義。因為黃州,因為《寒食帖》,蘇軾就不只是蘇軾,他還是蘇東坡。

千百年來,人們探求中華文明綿延不絕生生不息的嬗變動因。歷經磨難而奮發崛起是重要內涵。賢而能下,剛而能忍,遇挫不餒,初心不渝。就如蘇軾,你可以打擊他,但不會打倒他,他的硬骨柔情與詩心文膽顯見于內心底、生活中。

如此,《寒食帖》的魅力,不只是其文其字,更是寄寓了民族精神追求、價值取向和審美倫理。

如此,就能理解路上的蘇軾,就能理解何為文人的心靈燈塔。遙望它,每個人會發現自己與蘇東坡如此貼近。

(作者:李昕  單位:中國書法家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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