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究竟存不存在?”數十年來,這是始終困擾在考古學界的問題。
盡管中國歷史文獻記載里,它被稱作第一個世襲制王朝;先秦的《詩經》、西漢《史記》等諸多典籍中,它也位列“三代”之首。不同于以甲骨文和殷墟作為信史的商朝,在考古研究領域尚缺少內證性文字材料的夏朝始終未能被學界完全認可。
河南偃師二里頭,這里曾在考古學者的發掘中發現了目前所知、被公認的中國最早的宮城、最早的城市干道網等早期遺址。而二里頭遺址和夏朝在時間、地理位置等因素的契合,也為學界提出“夏朝存在說”提供了依據。雖然尚有爭議,但二里頭“極有可能就是夏都”是學界的共識。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趙海濤是二里頭考古工作隊現任隊長。在與《中國報道》記者對話時,趙海濤直言,目前不必糾結于“夏朝是否存在”又或者“二里頭是不是夏朝”的問題。在他看來,研究夏問題,最關鍵的是不能急于求成,應更多地從考古學提示以二里頭為代表的夏時期遺存,對其進行研究、闡釋和解讀,更全面、深入地了解和復原當時社會生活。
關鍵的“突破口”
提到二里頭,繞不開的是徐旭生。他是著名考古學家,也是二里頭遺址最初的發現者。
《史記·夏本紀》中清晰地記載了夏王朝自禹至桀共17位帝王,“大禹治水”的故事也在民間流傳數年。但《史記》距離夏朝已經2000年,其可信度便有了折扣。在考古研究領域,對于夏朝存在的證據,仍然還有一定的爭議。
上世紀50年代,身為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現屬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的徐旭生開始了夏朝的線索收集,他決定循著文獻記載從考古學角度探尋夏王朝的存在。
1959年,入了夏,已經71歲的徐旭生率隊從北京前往豫西一帶尋找“夏墟”。河南省登封、禹州、鞏義、偃師等地是一行人踏查的目的地。到達偃師二里頭村時,徐旭生偶然發現,正在響應村里號召挖魚塘的村民挖出了大量陶片,而這些陶片中,“殷(商)代早期極多”。徐旭生推斷,這里可能有一處古代都邑的遺址。結束一個月的考察時,團隊發現20余處遺址。
返回北京后,徐旭生寫下了著名的《1959年夏豫西調查“夏墟”的初步報告》,對告成、二里頭等遺址的重要性做了強調。這是夏文化考古工作的突破性進展。
徐旭生的考察成果引發學界關注,此前樸素的村莊二里頭也因此成為考古史上的“二里頭遺址”。二里頭遺址的問世讓考古學家們興奮,尋找夏朝是在證實商朝之后的又一個目標,而二里頭,則是極可能接近證實夏朝存在的突破口。
1959年秋天,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工作隊就進駐了二里頭,開始了二里頭遺址的發掘工作。此后的60余年里,二里頭遺址的田野發掘工作持續不斷。首任隊長趙芝荃、第二任隊長鄭光、第三任隊長許宏,數百名考古工作者相繼在這里接力,揭開“二里頭文化”“二里頭時期”的疑團。在這個過程中,大型宮殿建筑群、青銅器作坊、綠松石器作坊等發掘成果為夏文化的探索提供了重要依據,夏朝正從傳說具化為真實的、可觸碰的歷史。
1960年,二里頭考古工作開始第二年,考古工作者就在這里發現并試掘了被稱為“1號宮殿”的基址。根據第三任隊長許宏后來的介紹,宮殿是對大型建筑的稱呼,用途尚無統一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當時這是為統治階層使用的重要建筑。
美國漢學家艾蘭教授曾指出,從二里頭到周代的整個中國青銅文明,由禮器、禮儀(祭祖)活動到禮書上的“禮”,無論是器用層面還是彰顯的貴族文化的底蘊,都是一以貫之的。
許宏說,第一代二里頭考古工作者最重要的成績之一就是明確了二里頭是一處都邑遺址,在二里頭出土成組青銅禮器和玉器的墓葬也說明于此。
有“王朝氣象”的都城
2002年春天,初見那個綠色青銅鈴時,許宏和工作隊的其他隊員們都有些意外。順著線索向下清理,一條曲伏有致、色澤鮮亮的綠松石龍形體顯現,長64.5厘米的龍身、綠松石片組成的菱形鱗紋、綠松石雕成的蒜頭狀鼻端……栩栩如生的“蛟龍”令考古學界興奮——這件距今3700年左右的大型綠松石龍形器在中國早期龍形象中屬獨一無二。
不僅是這具堪稱國寶級文物的“龍”,趙海濤告訴記者,二里頭的宮室建筑和都邑整體布局呈現的諸多“中國最早”,顯現出了諸多前無古人的因素。趙海濤是二里頭考古工作隊現任隊長,也是這支工作隊的第四任隊長。2002年,碩士論文答辯一結束,他便應當時的工作隊隊長許宏之邀來到二里頭參與考古發掘工作。
趙海濤介紹,團隊發掘發現,二里頭遺址中心區至少存在兩縱、兩橫4條道路,每條道路寬10—20米。它們縱橫交錯,呈方正、規整的“井”字形,這種道路網絡不僅連接交通,也將宮城劃分出不同的功能區。
趙海濤向《中國報道》記者解釋,中心區“井”字形主干道路體現的嚴謹、有序的規劃布局,顯示當時社會結構分明、等級明顯,統治格局井然有序,暗示當時有成熟發達的統治制度和模式,是進入王朝國家的最重要標志。
2003年春天,許宏、趙海濤和同事們在這一“井”字形大道的內側,終于發現了完整的宮城城墻。遺址宮殿區內是經勘探發掘所知大中型夯土建筑基址的集中區。城內是兩組坐北朝南、中軸對稱的宮室建筑群,由宮城圍墻包圍著,“井”字大道上還有東西向、寬度可達1米的雙輪車轍印記。
規模宏大、排列有序的建筑群往往昭示著政治和宗教權力的高度集中,許宏將這座宮城形容為“中國最早的紫禁城”。用許宏的話來說,二里頭宮城是通過學術設計“想”出來加以驗證的。大學時期,他曾聽蘇秉琦教授講授“在考古工作中,你只有想到了什么,才能遇到什么”。
許宏說,在二里頭宮城之前,考古發掘的都邑遺址都是不求方正、因地制宜的。而盡管二里頭宮城的面積僅有明清紫禁城的七分之一,但卻是歷史上宮城質變的開始。
在之后的研究中,多位研究者也認為,二里頭遺址是一處史無前例的王朝都城遺址。二里頭王都的出現,為之后高度發達、繁榮的商周青銅禮樂制度、王國文明開啟了序幕,奠定了最主要的基礎。方正、大型夯土基址為代表的宮殿,以中型墓葬為代表的各級墓葬所顯示的墓葬制度,以最早的青銅禮器群、綠松石龍形器等遺物為代表的器用制度……這些都在考古學上形成共識,即表明代表中國古代政治文明發達程度的宮廷禮制、禮樂制度已經形成。
許宏在《最早的中國》一書中總結說,二里頭遺址代表的是中國乃至東亞地區最早的廣域王權國家的都城,二里頭文化也是東亞地區最早的核心文化。許宏認為,這里即為“最早的中國”。
“最早的中國”之后,學界更為通俗的觀點是,二里頭文化向四方輻射文化影響力,中國歷史得以由萬邦林立、多元競爭的邦國時代,進入到一枝獨秀、一體發展的王國時代。
在中國考古學會副理事長、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趙輝的表述中,二里頭文化出現前,中華大地上曾出現過許多璀璨的文化,比如晉南的陶寺文化、長江流域的良渚文化、山東的龍山文化……那是萬邦林立、滿天星斗的“古國時代”。
“二里頭文化在其中脫穎而出,形成了更為成熟的文明形態,順利完成從古國到王國的進化,中原地區逐漸形成了一個‘一體的王朝’。這意味著,二里頭文化是對‘古國時代’的總結,也是‘王國時代’的發端。”趙輝指出。
趙海濤也對《中國報道》記者表示,二里頭文化開啟了夏商周青銅禮樂、王朝文明的序幕,為高度發達、繁榮的商周文明奠定了基礎,并與商周文明一道,構成早期華夏文明發展的主流,確立了華夏文明的基本特質。
“極有可能是夏都”
二里頭挖掘工作進行至今,學界內外不可置否的是二里頭顯示出史無前例的偉大創造,其“王朝氣象”也在后續早期中國政權發展中有所繼承。
在考古學中,能夠證明朝代存在的直接證據就是文字。安陽殷墟發掘的甲骨文證實了《史記·殷本紀》記載的商朝為信史,考古學上這才確立了殷商文明。
采訪中,趙海濤解釋,在周代的文獻中,中原地區比商代早的朝代叫“夏”。考古發現和研究證明,公元前1750至前1520年,以洛陽盆地為中心的中原地區,存在著一個強大、發達的王朝國家。因此,在現有條件下,夏都和夏文化是二里頭遺址和二里頭文化的最佳歷史屬性。
對二里頭歸屬夏問題的質疑者則認為,要證明夏朝的存在,也得依靠直接文字材料予以佐證才行。趙海濤告訴《中國報道》記者,二里頭時代屬考古學上的“原史”階段,即一個時期還未發展出自己的書寫系統,只能被外部其他文明以當地的文字所記載。而目前在二里頭的發掘中,只在出土的陶器和骨器上發現一些可能與文字有關的刻劃符號,還沒有形成像殷墟甲骨文那樣成熟的文字系統。
1996年,國務院開始啟動重大科研項目“夏商周斷代工程”,項目調動了天文學、考古學、歷史學、古文字學等多門學科的研究力量,應用包括碳14測年等較先進的斷代技術,將上古三代研究推向了高潮。但由于夏代紀年問題的模糊和學者間判定的分歧,這一工程至今未出“繁本”報告。
在多數研究者看來,經過年代、地域、社會發展階段、文化特征等多方論證,二里頭遺址就是夏朝中晚期的都城,二里頭文化即為夏文化。這也是目前學界對于二里頭與夏的普遍“共識”。
歷史考證中,存在200多年的二里頭文化被分為一、二、三、四期。曾有人將四期一分為二,前段為夏,后段為商,也有人以整體劃論,眾說紛紜。在趙海濤的研究結論中,夏商的分界點在二里頭文化四期晚段的最末。著名考古學家李伯謙也曾對此判斷表示了認同。
趙海濤向記者用了更為嚴謹的表述:“二里頭極有可能是夏都。”他坦言,學界之所以有二里頭遺址為夏都的判斷,主要基于三方面的科學考量。首先是通過考古地層學、類型學來判定二里頭所處的相對年代,它處在龍山文化和商朝文化之間;其次是通過碳14年代測定法,測定二里頭遺址年代(最新測年研究為距今3750—3520年)跟史書記載的夏朝中晚期比較吻合;此外,二里頭遺址所處位置是河南省西部,這也符合史書記載的夏朝主要活動區域。
二里頭遺址現存面積約300萬平方米,四任隊長的接力帶隊發掘62年,僅發掘了總面積的1.7%。趙海濤坦言,按現在的發掘速度,全部完成需要3000多年。“二里頭的發掘是長遠大計。”趙海濤說,盡管當前對二里頭的考古發掘取得了重大收獲,但待發掘的空白點、需深入研究的課題仍較多。
趙海濤向記者指出,二里頭已進入王朝文明階段,它是向前探索中華文明起源問題最重要的起點和標尺。二里頭王都的出現及其廣泛的文化影響力,充分說明了二里頭是中華文明的核心與引領者,是中華文明多元一體、兼收并蓄、連綿不斷的重要體現。
“考古就好比破案。”在他看來,當前不必急于為二里頭的歸屬作定論。而是應以二里頭為例,對都邑的布局結構和演變過程有更深入、詳細的探究,以了解當時的王權特征及發展過程。
撰文:《中國報道》記者 邱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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