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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了良心才回來 聚焦文藝作品中的"高加林難題"

發布時間:2023-04-07 11:10:22 | 來源:北京青年報 | 作者:曾于里 | 責任編輯:蘇向東

改編自路遙1982年發表的著名中篇小說《人生》的電視劇《人生之路》正在熱播中。一部10萬余字的中篇小說改編成37集篇幅的電視劇,必然伴隨著大量的改編,這也讓劇集面臨一定的爭議。

不過,《人生之路》雖然增加新的人物、新的劇情,但它總體上還是恪守了原著的精神內核,即讓小說的“高加林難題”貫穿始終。所謂的“高加林難題”,其實就是小說扉頁里引用柳青《創業史》中的那段話:“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生活道路是筆直的、沒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業上的岔道口,個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錯一步,可以影響人生的一個時期,也可以影響一生。”

從小說到劇集,都著重于從高加林的愛情選擇來將這個選擇難題具象化了:高加林為了追求更好的前程,放棄了深愛著他的鄉下姑娘劉巧珍,用小說中所援引的信天游唱詞就是“哥哥你不成材,賣了良心才回來”。雖然劇集為高加林、劉巧珍的故事增加了后續,譬如他們都到了上海打拼,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更好的人生,但劇情中的高加林同樣一度“賣了良心”——他辜負了巧珍。

國外文藝作品暫且不論,國內文藝作品中的“賣了良心才回來”的高加林,從來不是個例。從我國古代流傳甚廣的“負心漢”戲曲,比如王魁、陳世美,到《人生》中的高加林,再到這些年的一些熱播影視劇——比如《致青春》里的陳孝正、《北京愛情故事》里的石小猛,這個敘事傳統源遠流長。主人公一般都曾是“窮小子”,他們在人生攀爬過程中遭遇了要愛情還是要事業的“高加林難題”,并紛紛做出過錯誤的選擇。止于對“高加林”的道德評判是粗淺的,“高加林難題”背后隱藏的社會癥結值得更多省思。

“賣了良心才回來”

在小說《人生》中,長相俊美,也擁有一定文學才華的高加林高考落榜,鄉村學校代課教師的位置又被村主任高明樓擠占下來,心高氣傲的他感受到強烈的挫敗感。就在這個時候,勤勞善良的農村姑娘劉巧珍向高加林表達愛意。高加林一方面被劉巧珍打動,也從戀人的崇拜里重獲某種自尊,可另一方面,他又對這段戀情帶有懊悔的情緒,因為這意味著他可能要一輩子綁定在農村的土地上了。小說中反復描寫了高加林的懊悔心理:“他感到這樣一來,自己大概就要當農民了”“他覺得自己目前的處境,根本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他甚至覺得他匆忙地和一個沒文化的農村姑娘發生這樣的事,簡直是一種墮落和消沉的表現;等于承認自己要一輩子甘心當農民了……他還年輕,只有二十四歲,有時間等待轉機。要是和巧珍結合在一起,他無疑就要拴在土地上了”。

所以,在高加林被動“走后門”成為縣委通訊組的通訊干事,并在縣城里大展拳腳,人生看似要飛黃騰達時,他對劉巧珍的態度明顯冷淡下來。當縣委常委、縣武裝部長的女兒黃亞萍向高加林表白時,高加林一番抉擇后,拋棄劉巧珍而與黃亞萍在一起。高加林的抉擇是出于強烈的功利化訴求,小說中這樣寫道:“他反復考慮,覺得他不能為了巧珍的愛情,而貽誤了自己生活道路上這個重要的轉折——這也許是決定自己整個一生命運的轉折!不僅如此,單就從找愛人的角度來看,亞萍也可能比巧珍理想得多!”為了避免自己“心軟”,高加林咬牙切齒地警告自己:“不要反顧!不要軟弱!為了遠大的前途,必須做出犧牲!有時對自己也要殘酷一些!”

不料,黃亞萍前男友張克南同樣是有背景的家庭,張克南的母親一氣之下舉報了高加林“走后門”,最終高加林的工作和城市戶口被撤銷,送回所在大隊。“哥哥你不成材,賣了良心才回來”的信天游響起時,回到鄉村的高加林又是一無所有的狀態,劉巧珍也已經嫁給馬栓。但鄉村依然敞開胸懷接納了高加林,高加林悔不當初,也大徹大悟。

《人生之路》改動了高加林的“前史”:他高考時成功考取大學,但高明樓暗箱操作,讓自己的兒子高雙星(劇中的原創角色)頂替了高加林的名額上了大學;之后高加林成為一名鄉村教師,全心全意投入到教育事業中,卻又因為學校合并教師名額縮減,錯失轉正資格……到這里,劇集接續了小說的情節,劉巧珍向高加林表白、高加林接受了劉巧珍;爾后高加林成為縣委通訊員后,黃亞萍追求高加林,高加林拋棄了劉巧珍。

《人生之路》同樣改動了高加林的“后傳”,續寫了小說“并非結局”后的結局:一直堅持寫作的高加林,小說獲獎前往上海,并進入上海的報社工作,憑借寫作才能重新闖出一片天地;嫁給馬栓的劉巧珍為了給女兒治病也前往上海,同樣在上海開辟了更廣闊的事業……

這個“后傳”,顯然讓《人生之路》的主題更為宏大且正能量了。但劇情的精華仍然是小說中的核心部分,即高加林在愛情與事業中的抉擇,經由高加林這個典型人物“賣了良心才回來”的人生彎路,促使觀眾思考年輕人的處境與出路。

對“高加林們”僅作道德批判是不夠的

誠如開篇引言所說,國內文藝作品中的“高加林”并不鮮見,“賣了良心才回來”的“負心漢”,是國內文藝作品的重要母題。在遙遠的《詩經·衛風·氓》里,就有“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的敘述。不過民間故事里的“負心漢”,最為知名的往往是那些赴京趕考的窮小子。

在陳世美之前,宋元戲曲中的“負心漢”王魁臭名遠揚。窮小子王魁下第失意,受桂英資助,與桂英盟誓不負,后唱第為天下第一。王魁私念桂英玷辱其科名,寄書與其相絕。桂英憤而自刎,化為魂魄向王魁索命,“數日,魁竟死”。

到了明代,陳世美的故事取而代之,經由戲曲和小說不斷完善。陳世美高中進士之前,也是窮小子,家境貧寒。十年苦讀,家里全靠結發妻子秦香蓮支撐。陳世美中了狀元之后,就被宋仁宗招為駙馬。秦香蓮久無陳世美音訊,攜子上京尋夫。陳世美不肯與其相認,甚至派人追殺妻兒……陳世美的故事流傳甚廣,不僅在于故事曲折,也在于它契合民間“糟糠之妻不下堂”的樸素正義感。《人生之路》中,高加林拋棄劉巧珍后,劉巧珍的父親也是用“你比那陳世美還壞”怒罵高加林。

再之后具有國民知名度的“負心漢”,就出自路遙的《人生》。不同于以往“負心漢”形象的單一和負面,作為經典的文學形象,高加林的意義在于他具備的人格復雜性,他不是一個扁形人物。固然他拋棄劉巧珍的行為遭遇讀者的普遍詬病,但他人格中也存在一些優點。高加林既自尊又自卑,既有才華又自恃清高,既吃苦耐勞又脫離群眾,既對不正之風深惡痛絕可坐享不正之風……除此,高加林命運中的一些不幸也獲得讀者的同情。假若不是社會的不正之風在一開始剝奪了他應有的權益,或許也就不會有他后來的一步錯、步步錯。

進入大眾影視時代,經典的“高加林”取代了傳統的“陳世美”,成為文藝作品中的經典模板,影視作品中出現了不少高加林的“分身”。《北京愛情故事》里的石小猛,堪稱“北漂版高加林”。石小猛來自云南農村,高考時拼死拼活,最終進入北京的一所普通大學。畢業后,石小猛在北京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省吃儉用。三年后,石小猛東拼西湊付了5萬定金在五環外買了一套38平方米的公寓,只要拿到老板允諾的一筆8萬元的業績獎金,他就夠付首付了。他與從云南來到北京的女友沈冰一起幸福地在暢想未來。

城市的殘酷、人心的冷漠、階層的板結超乎石小猛的想象。先是公司老總坑了石小猛,允諾他的8萬元獎金飛了。而如果他沒有如期交首付,5萬元定金也要不回來了。再接著,石小猛的富二代朋友程鋒看上了沈冰。程鋒的父親找到石小猛,勸說石小猛與沈冰分手,換取金錢和機會。他告訴石小猛:財富和地位才是男人的脊梁,“沒有女人的男人還是男人,沒有金錢的男人就像是被抽了脊柱的軟體動物,永遠抬不起頭、直不起腰”。石小猛痛苦地接受提議。

電影《致青春》中,窮小子陳孝正同樣為了前途放棄女友鄭微,理由是“我的人生是一棟只能建造一次的樓房,我必須讓它精確無比,不能有一厘米差池”。與鄭微的愛情是陳孝正的“誤差”,他決定舍棄愛情,用他的青春和尊嚴去換取機會和前途。

不難發現,以上這些“賣了良心才回來”的著名敘事,主體都是“窮小子”。窮小子為了實現階層跨越,將自我與愛情資本化了,他們舍棄愛情為的是“往上爬”。對“高加林們”保持道德批判是可行的,但作為一種現象,道德上的批評又是不夠的。

“高加林難題”的批判性

路遙創作《人生》時,多少受到司湯達《紅與黑》的影響。事實上,小說中就提到了高加林與于連的關系,雖然僅僅是外貌上的關聯。路遙在描寫高加林的長相時,形容他“頎長健美的身材,瘦削堅毅的臉龐,眼睛清澈而明亮,有點像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保爾·柯察金的插圖肖像;或者更像電影《紅與黑》中的于連·索黑爾”。《人生》發表后,1980年就有批評家發現高加林與于連之間存在的某種相似之處。

眾所周知,《紅與黑》是著名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品,司湯達的創作意圖并非對于連的所作所為進行“三觀”上的指摘,而是要經由于連這樣一個年少有為的青年的“墮落”,抵達對社會問題的揭示與批判。于連以個人奮斗的方式詮釋了新興階層熱情、勇敢、追求自由的精神。但生活在等級制度森嚴的封建王朝復辟時期,個人的奮斗拗不過森嚴的等級、板結的階層,最終導致有志青年于連喪失了淳樸真誠的自我,并最終走上斷頭臺。于連的幻滅,也是渴望通過個人努力實現階層跨越的平民青年的幻滅。

固然《人生》最終落在勸誡青年要走正途的結論上,小說末尾,作為敘述者的路遙忍不住出現發出呼吁,“作為青年人自己來說,重要的是正確對待理想和現實生活。哪怕你的追求是正當的,也不能通過邪門歪道去實現啊!而且一旦摔了跤,反過來會給人造成一種多大的痛苦;甚至能毀掉人的一生!”然而,經典的魅力恰恰在于它逃逸創作者的個人意圖,在無形中所具備的難以化約的深層內涵。無論創作者是否有意,《人生》延續著《紅與黑》的批判現實主義底色,經由高加林的“墮落”,深刻揭示了時代中存在的一些嚴峻的社會問題。

路遙的《人生》里,時間背景是1980年初,城鄉二元格局依然牢不可破,農村到城市的流動殊為不易,“似乎一切都處于城市的控制下,甚至鄉下人天生就應該在城里人面前低人一等”。《人生》中也敏銳地發現城鄉不公的問題:“鄉里人就這么受氣啊!一年辛辛苦苦,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打下糧食,曬干簸凈,揀最好的送到城里,讓這些人吃。他們吃了,屁股一撅就屙就尿,又是鄉里人來給他們拾掇,給他們打掃衛生,他們還這樣欺負鄉下人!”因為這種不公的橫亙,與城市姑娘的愛情結合,幾乎是高加林變成城里人、奔赴遠大前程的唯一機會。

阻礙階層流動的,既有機制的原因,也有外力的干涉。從小說到劇集,高明樓都是擺弄高加林命運的無形雙手。而從古至今,有權有勢階層的逐利沖動一以貫之。小說中,路遙對這類人予以直言批判:“我們當今的現實生活中有馬占勝和高明樓這樣的人。他們為了個人的利益,有時毫不顧忌地給這些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人當頭一棒,使他們對生活更加悲觀。”

概言之,無論是《高老頭》里的拉斯蒂涅、《紅與黑》里的于連,還是《人生》里的高加林、《北京愛情故事》里的石小猛,這些窮小子都有過純真燦爛的時刻。他們之所以紛紛在往上爬的過程中成為“負心漢”、之所以紛紛拿愛情去換前途,癥結在于:階層流動阻塞,窮小子的出路過于逼仄。如此,窮小子就有可能以自身所擁有的東西為“資本”去置換機會。只要社會流動存在問題,“賣了良心才回來”“窮小子負心漢”的敘事就一直存在,“高加林難題”就會存在。

回到現實生活中,我們很難說“高加林”已經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賣了良心才回來”的邏輯依然存在。比如“上岸第一劍,先斬意中人”的說法在社交平臺上廣泛傳播——如果一對情侶,有一人成功“上岸”,拿到鐵飯碗,另一半未能成功上岸,未能上岸的那個人大概率會被甩;人們依然同情巧珍,但也有不少人認同高加林的選擇,留言安慰“巧珍們”也去考鐵飯碗,“考得比他的單位更好,讓他刮目相看”。

這是我們今天重讀《人生》、重啟“高加林難題”討論的必要性所在。只是,批判“高加林”負心當然是容易的,但我們還應思考的是:如何讓那些有才華有干勁的“窮小子”體面地實現階層跨越,而非將他們一再拋擲于殘酷的人性考驗中,讓他們在前途與愛情/良心之間做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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