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昆曲表演藝術家華文漪于北京時間4月13日早晨7點在美國病逝,享年81歲。消息傳來,戲曲界一片哀嘆惋惜之聲。
華文漪生于1941年,是上海市戲曲學校首屆畢業生,著名的“昆大班”學生之一,從小受教于朱傳茗等“傳”字輩藝術家及俞振飛、言慧珠等名師,主攻閨門旦。自出道起就享有“小梅蘭芳”的美譽,更被昆曲大師俞振飛評價為“五十年才出一個的閨門旦”。
2015年年底,上海大劇院接連兩晚上演了上下本大師版《牡丹亭》,這次難得的演出云集了18位年逾七旬的昆曲表演藝術家,其中就有暌違舞臺多年、鮮少露面的華文漪。其間,華文漪做客《可凡傾聽》,講述了她的昆曲人生。本版謹以這次珍貴的采訪,悼念這位逝去的藝術大家。
華文漪和許多“昆大班”的同學一樣,并非出身梨園世家,但他們趕上了昆曲學習條件最優越的時代。當歷經艱辛的“傳”字輩老師看到這樣一群千里挑一的學生時,無不視若珍寶,恨不得把畢生所學傾囊相授。初入戲校之時,華文漪曾經因為沉默寡言的個性并未受到老師們的關注。
曹可凡:戲校的生活,您現在想起來最難忘的是什么?“傳”字輩的老師,哪幾位是您覺得當時他們就像家長一樣對你們?
華文漪:朱傳茗老師是哄著我們學戲的,不是像人家說:“你們挺苦的,不聽話要挨打什么的。”朱傳茗老師很愛護我們、很保護我們,我們不高興唱了,他哄我們,買糖給我們吃,買橘子給我們吃,那就吃了以后再來吧,所以我們是一點不苦的。練毯子功,因為我的條件比較好,腰腿比較軟,所以也沒有吃什么苦。有的同學腰比較硬,老師給他扳,他哎喲哎喲叫。我從來不叫,我是一個很乖的學生,沒有聲音的。
曹可凡:聽說您一開始進學校的時候不太善言辭,所以往往會被老師忽略,從什么時候開始,老師開始發現您是一個苗子?
華文漪:我進學校時像個很傻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什么叫昆曲都不懂。進學校以前,我奶奶老帶我去看越劇,看了戚雅仙的《白蛇傳》,覺得好看,說我以后也要做演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還可以賺錢。昆曲是什么,我不知道,只要是演戲就可以了。
曹可凡:為什么那時候沒去考越劇呢?
華文漪:那時候沒有越劇,沒有招,就是招了昆曲。反正可以上臺演戲就行了,什么戲不管,我什么都不懂,很傻,所以很害怕,到學校里不知道講什么話,沒有話講。1958年到了北京以后,老師派了我一個《斷橋》,聽人家說還行,扮得還不錯。這時候開始,老師就比較重視我一點,培養了。周璣璋校長也特別培養(我),因為我比較聽話。
昆大班的同學們時常感嘆,當年他們有最好的老師教,還有最好的戲看,不僅俞振飛、言慧珠兩位老師請他們看戲、配戲,童芷苓、李玉茹、周信芳等等前輩大師都還活躍在戲曲舞臺上,他們的藝術魅力深深感染著華文漪,讓她從一個僅僅為了漂亮而喜歡演戲的小女孩,成為向往藝術真諦的昆曲演員。
曹可凡:你們學戲的時候,很多前輩大師級的藝術家經常在臺上演出,那時候你們看誰的戲最多?
華文漪:最多的是言慧珠老師、童芷苓老師、李玉茹老師、黃正勤老師、周信芳老師,都是最好的,我們經常看他們的戲。所以我覺得我們那個時代是很幸福的,有好老師教,又有好戲看。
那時候俞校長和言慧珠老師經常又演昆曲又演京劇,他們很忙的。我們就是看,潛移默化地看,看得比較多。他們沒有教,教是朱傳茗老師教的。我有兩個戲是最像言慧珠的,一個是《墻頭馬上》,一個是《販馬記》,我的聲音、身段、表情,一些做派,特別像言慧珠老師,因為看得多,也不是我成心怎么樣,潛移默化看多了就像起來了。
曹可凡:現在想起來,對您自己表演有促進作用的是看誰的戲?
華文漪:應該是李玉茹老師。她演《思凡》,《思凡》是很冷的戲,獨角戲,從頭到尾大概有半個小時,她一個人,你要抓住觀眾是很難的,但是我們看了都傻了,半個小時都沒動過,眼睛一直盯著她,說明她的藝術魅力,能夠演到這個程度,我們簡直是刮目相看。今后我們的方向就是這個。還有言慧珠老師,她經常演出,更加是我們的偶像,我們學校有個口號,“要學言慧珠、要超言慧珠”,不但要學,還要超,目標很明確。一直看她的戲,一直很崇拜,就是要模仿,先模仿她的聲音,聲音都要模仿得很像。
1960年,梅蘭芳、俞振飛兩位大師拍攝昆曲電影《游園驚夢》,那時風華正茂的昆大班閨門旦學員們有幸參與飾演花神。梅蘭芳藝術攝人心魄的美深深震撼了華文漪,成為她心目中的藝術標桿。1961年隨團赴香港演出時,華文漪在《白蛇傳》中扮演白娘子,由于氣質和扮相酷似年輕時的梅蘭芳,一下子征服了觀眾,被稱為“小梅蘭芳”。
曹可凡:當時你們陪著梅先生和俞先生一起拍《游園驚夢》,你們都是小孩。在后邊看大師演出,對你們這些初學者而言,產生了一種什么樣的震動?
華文漪:那時候我們剛剛畢業,二十歲也不到。梅先生是高不可攀的,他是神,我們都是這樣子看他的,所以我們不敢跟他講什么話,也不敢接觸。他看到我,問我是不是華傳浩老師的女兒?我說不是的。
我們這些仙女們,因為年輕,個個扮相都挺好的,梅先生很喜歡我們,我們還到梅先生家里去。他送我們出來時,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門口說再見,特別美。我想一個男旦那么美,我們女的是否能夠做到這樣的美?好像沒有過。所以以后我就很重視這個,一定不要以為自己是女的就很美了,不是天生就可以美的,這是藝術的造化,藝術上的刻畫人物更美,更提高了在舞臺上的藝術。所以就很注意,一定要向梅先生學習。
作為昆曲閨門旦演員,華文漪從小學習的都是如何在舞臺上做一個大家閨秀。但時代的變革也讓她不得不嘗試改變自己的戲路。“文革”期間,許多昆曲演員紛紛脫離戲曲舞臺,最多也只能在樣板戲中飾演一些龍套角色。而幸運的華文漪不僅成為了樣板團中的主要演員,還憑借在京劇電影《磐石灣》中的巧蓮一角成為了全國知名的戲曲演員。
曹可凡:“文革”中,你們那批演員有很多都已經脫離舞臺了,相對來說您可能還比較幸運一些,演了幾個現代戲,很多觀眾記住您的是《磐石灣》里面的巧蓮。那個時候,是不是覺得能夠上舞臺,能夠演一個哪怕很小的角色,都還不錯?
華文漪:那個時候大家都改行了,很多人都是到工廠當技術員,我是比較幸運的,到了樣板團,還能在藝術的圈子里面,這是很幸運的,所以無所謂,唱什么都可以。我唱昆曲沒有出名,唱《磐石灣》里面的巧蓮出名了,因為全國都來學習這個戲,巧蓮就是華文漪,所以那時候反而出名了。京劇對我的影響也很深,我是上海的阿慶嫂,我是第一個演阿慶嫂的,一直演到我大肚子六個月了還在演。
曹可凡:改革開放以后,昆曲開始復興,您除了排演閨門旦這些比較經典的劇目以外,還做了一些新編的歷史劇的嘗試,比如《蔡文姬》《晴雯》。
華文漪:《蔡文姬》是楊村彬導演,他是非常了解昆曲藝術的一個專家,所以在里面有很多昆曲元素,保持了昆曲原來的味道。我要演一個詩人、一個才女,但本身我又不是才女,根本就體會不到才女,所以他啟發我,才女是怎么一個走法?不是像閨門旦出來,像杜麗娘出來這樣子,她應該是有才學的,學問很好,老是要看書的,他給我分析。
曹可凡:昆曲被定為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代表作,您在海外各個地方唱戲、教戲,希望自己對昆曲的流傳、教育能夠做一點什么,他們喜歡昆曲嗎?
華文漪:我剛到美國時經常在大學講學,都去教,而且都去唱。比如說伯克利大學,我們就演了《販馬記》,給他們上課、演出。基本上美國有名的大牌大學我們都去了。他們選課說要學昆曲,我就問他們為什么來選這個課?有的教師也來學,他說:“因為我是教師,老講話,嗓子老啞,所以我想學習你們的一些發聲方法,讓嗓子可以好一點。”學舞蹈的也會來,我說你干嘛來學昆曲?他說:“舞蹈跳起來很好,但是我的眼睛不知道放哪兒,在舞臺上我不知道看什么地方,我學了昆曲以后,就知道眼睛應該怎么放、應該怎么用。”所以來學昆曲的各種各樣的都有,我覺得美國學生都很好學,好像外來的藝術很難得,一定要來學一學、看一看。
昆曲常被稱為“百戲之祖”,它不僅滋養了京劇、越劇等其他劇種,也時常成為許多藝術家借鑒、引用的對象。白先勇先生就曾寫過短篇小說《游園驚夢》,其中的女主角藍田玉便是一位昆曲名伶。上世紀八十年代,癡迷昆曲的白先勇在把小說搬上話劇舞臺時,力邀從無話劇表演經驗的華文漪出演這個角色。這段緣分,在這位昆曲皇后的舞臺生涯中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曹可凡:作為昆曲演員,是一個什么樣的機緣,白先勇老師會請您來演話劇?
華文漪:白先勇第一次來看我們的戲,我們正在演《長生殿》。他看了以后,興奮得不得了,臺灣只是業余的,沒有專業的,他發現原來大陸的昆曲保持得那么好,非常激動,看了以后請我們吃飯。后來他跟胡偉民導演一起商量,要把話劇《游園驚夢》推出去,女主角想來想去是我,因為這劇是講一個昆曲名伶,所以我還是比較接近。最主要的是臺詞問題,臺詞都是大段大段的,話劇就靠“話”,我們是“唱”,完全不搭界的事情。但是他還大膽地選了我,我也是大膽了,我就接受了。
有些很愛護我的老師說:“你演昆曲很有名,干嘛要去演話劇?演砸了怎么辦?對你是不合適的。”但是我覺得砸了也要演,因為這是一次非常新穎的藝術體會、藝術實踐,從來沒有過的,我能在這里面如果得到一點點好的東西,也可以把它吸收過來。砸了,失敗了也沒關系,名利我覺得不重要,所以我決定試試看。在大家的幫助下,這個角色還是比較圓滿的,不算是很成功,反正是沒有丟臉。
曹可凡:這個角色是非常成功的,當時排練的最初階段,因為您是習慣水袖的,習慣戲曲舞臺上的四功五法,突然這些東西您都不能用了,要靠眼神、動作、臺詞來刻畫人物、表達情緒,這個磨合期大概有多長時間?
華文漪:也不長,沒有水袖,是穿一個旗袍。穿著旗袍做昆曲那些傳統的東西,覺得很美,也別有風味。也不要吊眼睛、貼片子,完全是現代人物,也很漂亮。這個戲最困難的地方還是講話,因為我們戲曲都是拿假嗓子來念白的,有聲調的、有腔調的,話劇里的說話就是說話,而且是真嗓子。所以開始念臺詞,不是我的聲音,不像,覺得好別扭。后來姚錫娟老師幫助我很多,她是臺詞專家,那個時候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
曹可凡:在整個排演過程當中,白先勇老師有沒有提過一些建設性的意見?
華文漪:我們對臺灣演員生活不太熟悉,他講了很多,他也很注重我們的旗袍、裝飾、耳環、手拿的包,他都自己去選。旗袍是他挑料子,然后到專門的那家店,帶我去量尺寸做。包、首飾、披肩,他都很注意這些,都是問香港的太太們去借,很累。到了香港要演出的那天,他生病了,嗓子啞了。
曹可凡:這個角色成為您藝術長廊當中的一個代表作,演了這一部話劇,就成為經典,真是大藝術家。
華文漪:也不是經典,就是另外的一種藝術實踐,我覺得藝術實踐很要緊。不但話劇,京劇、現代戲、老戲,經歷多了以后,才有豐富的源泉。
一代昆曲大師俞振飛曾評價華文漪為“五十年才出一個的閨門旦”,舞臺上的每一份美麗看似渾然天成,卻也離不開臺下的每一次鉆研、推敲。華文漪的閨門旦藝術魅力就如同規范嚴苛的昆曲本身,在極其有限的空間中綻放出一片姹紫嫣紅。
曹可凡:現在有很多年輕一代的昆曲演員慢慢成長起來,我們覺得她們形象非常好,嗓子也非常好,但是有的時候覺得欠缺一點東西,我們經常講閨門旦的這種氣質。一個好的演員,特別是閨門旦演員的這種氣質,是怎么出來的?
華文漪:首先是條件,條件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條件,個頭、扮相、基本功,這是行當的厲害,你學了小生,不會出來是老生。我們同樣也是,閨門旦出來,你就是閨門旦,不會是花旦。所以主要還是行當,你出來什么就是什么。氣質上面是很難講的,你還是要多演戲、多接觸各種各樣不同的戲,老戲、傳統戲、新戲,你排得多、演得多,就慢慢會不一樣。
曹可凡:您剛才說自己從小的時候羨慕舞臺上演員的漂亮,到幾乎把自己的一生都投身在昆曲這個被人看來是很寂寞的藝術上。現在回想起來,當初的選擇后悔還是不后悔?
華文漪:不后悔,因為我當時讀書是不靈的,其他都可以,算術不靈,老是開紅燈,我幸虧沒有讀書,否則我也不行的,還好選擇了演戲,可以到現在這個程度。那時候讀書完全不行。
曹可凡: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一下您這幾十年走過的藝術人生,您會怎么說?
華文漪:學昆曲,我學到了很多,我也非常幸運地碰到了昆曲,昆曲給了我很多,所以我很開心。
文/曹可凡
本版供圖/曹可凡(除署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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