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清末民初，翻譯家林紓用文言翻譯了一大批西方小說，成為那時許多中國人了解西方文學的啟蒙讀物。其中有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就是在翻譯時，譯者并沒有完全忠實于原文，有一些地方甚至對原文進行了較大的增改。

這些小說也給少年時的錢鐘書打開了窺見西方文學廣闊世界的窗戶，給他留下了很深印象。在多年后進行學術(shù)研究時，他對比了原文和譯文，認為譯文中有的增改雖然不符合原文，但是為譯文增色不少，起到了“抗腐”的作用。這些帶有個人特色的改寫，在客觀上激發(fā)了更多本國讀者的閱讀興趣。

其實，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對外傳播過程中，也有這樣的“訛”化的翻譯。譯者沒有嚴格遵守翻譯的忠實原則，但譯作在傳播效果上卻頗為成功。老舍的名著《駱駝祥子》在美國的傳播即是一例。翻譯者對作品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改譯”。鉤沉這段歷史，對我們今天理解翻譯的復雜性，推動中國文學走向世界，不無裨益。

長篇小說《駱駝祥子》最初于1936年9月開始在《宇宙風》上連載，直至1937年10月整部小說連載完畢。這是老舍多年觀察城市底層勞動人民生活，并花費半年多時間收集材料，閉門專心寫作一年多的成果。

1945年，《駱駝祥子》的首部英譯本Rickshaw Boy在美國紐約出版。當?shù)匚膶W評論家馬上在《紐約時報》《紐約先驅(qū)論壇報》《芝加哥論壇報》《華盛頓郵報》《大西洋月刊》等報刊對這部作品進行推薦，受到大量美國讀者喜愛。這不僅與老舍精湛的語言藝術(shù)、作品中對當時北平風俗的精準描繪息息相關(guān)，也與譯者伊萬·金的翻譯和改編策略有著極大關(guān)聯(lián)。

伊萬·金將當時美國的一些本土文化元素融入了《駱駝祥子》中。在翻譯過程中，他甚至增加了角色，刪改了人物對話，更改了故事主線與結(jié)局，增添了二戰(zhàn)后美國積極倡導的某些精神文化在譯本中的比重。在伊萬·金譯本的重要推介雜志《每月一書俱樂部新聞》的推薦語中有這樣的評價：

“檢驗一部小說是否成功的最終標準，是它能否引起我們共情?！盓·M·福斯特（英國小說家、文學評論家）說。只要你還生活著，你極可能會被這部小說的主角深深打動。他為了最卑微的幸福所作的努力，將使敏感的讀者流下同情的淚水。命運無法打敗他，人善的本性在他身上呈現(xiàn)并最終大獲全勝……我們五位評委一致認為《駱駝祥子》——一位迄今為止不為美國公眾所知的中國作家的作品——是我們時代最杰出的小說之一。

這表明，伊萬·金的譯本中主人公的情感、人生觀與世俗觀念，都能夠與美國社會當時所提倡或流行的精神相暗合，讓大洋彼岸的讀者對主人公產(chǎn)生共情。翻譯時，伊萬·金選擇將原著中祥子發(fā)現(xiàn)小福子上吊自盡而走向徹底墮落的結(jié)局，改編成了祥子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小福子，兩人一同離開并找尋到自由的“大團圓”結(jié)局。

如此，伊萬·金通過對典型人物——祥子圓滿事跡的講述，向美國讀者傳達了在困境下仍保持著強烈進取意志的中國民眾的戰(zhàn)時精神，展現(xiàn)了中國作家充滿人文主義溫度的筆觸。這為當時美國戰(zhàn)后大量身處貧困境地的人們給予了有效的精神鼓舞。

伊萬·金譯本在美國20世紀40年代大獲成功，這種成功同時伴隨著譯著對原著語言及文化習慣的背叛。但這種缺失并不是永久的。Rickshaw Boy中被刪改去的內(nèi)容和語言風格，在《駱駝祥子》后續(xù)出版的英譯本中逐漸補足。

1979年、1981年及2010年，美國分別出版了珍·詹姆斯、施曉菁和葛浩文譯者的譯本，從詹姆斯譯本開始，翻譯風格逐漸放棄了對美國主流觀念的迎合。從葛浩文的譯文中可以清晰看到，譯本能夠貼近原著表達的中國文化特色及精神內(nèi)涵。這四部《駱駝祥子》英譯作品在時間上橫跨了六十余年。顯然，這樣的持續(xù)性外譯的過程和效果值得我們重視。最早的譯本降低了外國讀者了解作品的門檻，引發(fā)了他們的閱讀興趣。后續(xù)的譯本則逐漸提高了難度，讓外國讀者能夠逐漸走進中國文化的精神世界。

這種先占據(jù)文學市場，再逐步滲透的持續(xù)性過程，為呈現(xiàn)立體的、多角度的中國文學文化打下了基礎(chǔ)。當我們將跨文化傳播的獨特性，與中國文學的文本內(nèi)涵十分復雜的特點納入考量時，可以看到，在翻譯過程中，單個譯本難以兼顧讀者接受與對文本內(nèi)隱含的所有精神內(nèi)核、文化特點、意境呈現(xiàn)進行完整把握，而這樣持續(xù)性的外譯過程，恰恰能夠?qū)Υ诉M行補足。因此，我們今天在傳播中國文化、講述中國故事時，也不妨將其作為一個系統(tǒng)工程來考慮。重點各異的譯本，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可以發(fā)揮其不同的作用，將其疊加起來，則可以呈現(xiàn)一個更為豐富完整的文本世界。

伊萬·金所翻譯的《駱駝祥子》的成功，為這部中國現(xiàn)代名著后續(xù)在美國、西方世界乃至全球的翻譯和接受打下了基礎(chǔ)。法語、德語、日語等國家出版的《駱駝祥子》譯本在不同程度上也都參考了英譯本?？梢哉f，中國現(xiàn)代經(jīng)典小說《駱駝祥子》的對外譯介之路，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走出去過程中的一種磨合范式，具有歷史的必然性。而不同時期的譯本所強調(diào)、凸顯的文化“共振”，及與不同時代讀者的精神“共情”，恰好是我國文學漸漸在世界文化之林中重塑文化標志過程的寫照。從這個意義上看，對于外國《駱駝祥子》讀者的接受研究，不僅對文學作品翻譯研究有參考價值，對中國文學整體面貌的對外構(gòu)建都具有研究價值。（作者：馬宇晴，系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李宗剛，系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