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石家莊10月30日電 題:解碼兩千多年前的神秘守丘刻石
——專訪河北博物院二級研究員劉衛華
中新社記者 牛琳
作為一種傳遞信息的神秘方式,漂流瓶成為航海時代人類跨文化交流的象征符號。投入大海的漂流瓶不知將漂向何方,被何人撿到,充滿著未知、期待和浪漫。今年爆紅網絡的中山國文物守丘刻石,被網友稱為來自2300多年前的“漂流瓶”。刻在它上面的短短19字藏著哪些秘密?它是如何“喚醒”沉睡兩千多年的“神秘古國”中山國的?中新社“東西問”近日就此專訪河北博物院二級研究員劉衛華。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中山國文物守丘刻石為何被稱為來自2300多年前的“漂流瓶”?刻在它上面的神秘文字是如何被破譯的?
劉衛華:這是一塊戰國時期的天然河光石,距今2300多年。它長約90厘米、寬約50厘米、高約40厘米,表面并不平整光滑,形狀也不規則,顯然未經刻意篩選或打磨。其珍貴之處在于,石面上刻有兩行共計19字(含合文1處),這是中國目前發現的最早的記事并表達對后人問候的石刻文字之一。這件被稱為守丘刻石(又稱公乘得守丘刻石)的文物,現展出于河北博物院。
守丘刻石的發現和研究過程頗為傳奇。1935年,河北省平山縣三汲鄉南七汲村村民劉西梅掘地開墾,偶然發現一塊刻有奇怪文字符號的大石頭。這塊看似尋常的石頭并未引起太多注意,被劉西梅運回家,靜置院中40年。
1975年,平山縣三汲鄉一帶的考古發掘正在進行。前期勘定的七座墓葬(標號1至7號),上面均有大小不一的封土,推斷應是規格較高的大型墓葬。但先行發掘的3至5號墓被盜掘嚴重,讓考古人員既失望又迷茫。彼時,有老鄉向考古隊負責人之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現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陳應琪提供線索:村民劉西梅家有塊刻字的大石頭。至此,守丘刻石進入考古人員的視野。
面對石頭上古老又神秘的文字符號,考古人員百思不解,后將文字拓下,寄給著名古文字學家、歷史學家李學勤。李學勤看后回信說,上面的字可以釋讀,但此前要先回答幾個問題:石頭出土的附近有沒有大的土丘?有沒有河流水泊?有沒有高山?均得到肯定回復后,李學勤釋讀如下:監罟(gǔ)尤臣公乘得守丘,丌(qí)臼(jiù)將曼敢謁后尗(shū)賢者。刻銘看上去是18個字,釋讀出來是19個字,因“公”和“乘”被寫成一個字,叫合文。
“罟”意為網,特指漁網,“監罟”即監管捕魚的小官;“尤”意思是罪過,“尤臣”就是罪臣;“公乘”是復姓,“公乘得”為人名,自稱罪臣當系被貶為監罟微職;“守丘”是看守陵墓。“丌”即“其”,“臼”讀為“舊”,“曼”是人名,“丌臼將曼”可能是公乘得被貶前的部將;“謁”意思是“告”,“尗”讀為“淑”,意為善,“后尗賢者”即后來賢善的人。通讀大意為:監管捕魚的罪臣公乘得在此看守陵墓,他的舊將曼敬告后來善良賢德的人。譯為白話則是:“負責監管捕魚的罪臣公乘得和舊將曼,我們現在給王看守陵墓,后世的君子們,你們可好啊!”
這塊河光石就像一個來自2300多年前的“漂流瓶”,被千年后的有緣人“撈起”,上面這些文字讓人感受到一種跨越歲月長河、見字如面的溫度。
中新社記者:守丘刻石上短短19個字透露出哪些信息?這塊傳奇河光石如何打開通往“神秘王國”中山國的歷史閘門?
劉衛華:這一寫一讀間,就過去了2300多年。守丘刻石對于發現戰國中山國很有啟發意義,考古人員據此還發掘出中山國都城遺址——古靈壽城。
“河北平山戰國中山王墓”為中國“百年百大考古發現”之一。中山國由北方游牧民族白狄鮮虞部建立,自公元前506年明確見于《春秋》記載,至公元前296年被滅,兩百多年間兩度興亡,國運曲折。中山國后期,遷都于今河北省平山縣三汲鄉一帶,達到極盛,成為七雄之外最為強盛的“千乘之國”,縱橫捭闔于燕、趙等大國之間,稱“戰國第八雄”。但是,由于中山國統治者非周王室宗親,且歷史短暫,史載缺略,其文物、遺跡又長期湮沒于地下,故兩千多年來成為鮮為人知的“神秘王國”。
守丘刻石的出現,令考古人員撥云見日。破譯后的文字傳遞出豐富信息:首先,何人的陵墓才用守?一定不是普通百姓的墓,墓主人身份等級定然較高。且守墓人自稱“尤臣”,意味著是國君的臣子,“舊將曼”顯示其身份應是將軍級的。考古人員據此推測,平山縣三汲鄉一帶的墓葬應是王侯級的陵墓。加之春秋戰國時,多數王國的王陵區距國都均不遠,這堅定了考古人員在此尋找“國都”的決心。
在守丘刻石的指引下,中山國現,珍寶盡出。封土最大的1號和2號墓,經考古發掘證實是中山王厝墓和王后哀后墓。尤其王厝墓出土大量帶有銘文的青銅器,上面明確有“中山王”字樣。這些銘文記錄了中山國的重要史實,確認了中山國王室世系。之后,考古人員又依據王陵位置,探明中山國后期都城——古靈壽城的城址范圍。一直撲朔迷離的中山國漸露真容,人們得以窺見縱橫捭闔的中山雄風和昂揚不羈的戰國精神。
中新社記者:相較陳倉石鼓的恢弘大氣,堪稱“自媒體”的守丘刻石有何獨特價值?
劉衛華:陳倉石鼓系春秋戰國時期秦國“官方制造”,石鼓共10只,形如鼓而上細下粗頂微圓,每個重約1噸,上面均鐫刻有“石鼓文”(大篆),是中國最早的石刻詩文,乃篆書之祖。刻銘精美規范、內容豐富,創下中國文物史上的奇跡。其真品現藏于故宮博物院。
守丘刻石不似官方刻銘那般宏大、堂皇,其表達比較個體化。2300多年前,兩個看守王陵的人,在守丘歲月里感嘆時光流逝,也許某一天閑來無事,便暢想未來,決定向后世的人打個招呼,于是在石頭上署上名字、寫下問候。河光石較常見,但在這樣大的河光石上刻出如此內容獨特的文字,實屬僅見。刻銘為小篆字體,屬戰國時期文字,較簡略、潦草,字形不太工整規范,字的間距疏密不一,展現出自然質樸的情趣。
這塊曾解開考古人員心中謎團的石頭,現因其浪漫的表達和獨特的文化價值走紅網絡。透過刻銘,可窺見當時社會的一些面貌和文化特征,為研究中山國的都城設計、官職設置以及文化面貌等提供了實物資料。
中新社記者:這個來自2300多年前的“漂流瓶”究竟是“問好”還是“教誨”?為何說這是獨屬中國人的浪漫?
劉衛華:守丘刻石上的文字表達很客氣,“敢”是一種謙稱,“謁”有“拜謁”的意思,兩人以謙虛、虔敬的語氣表達出對后人的問候和致意。這些文字信息穿越漫長的歷史時空抵達現在,成為古人與今人的一種溝通和聯結。
西方傳統意義上的漂流瓶以瓶子為載體,據說海神波塞冬有一種神力,可將自己的意志通過瓶子傳遞給人類。之后漂流瓶逐漸成為一種冒險和浪漫的象征。在時間長河中漂流到現在的守丘刻石,同樣是一種信息的傳遞,只是載體不同。
先秦時期,個體生命的自主意識尚未充分覺醒,在那樣的年代,兩個身份、地位并非王侯的人,自發刻下自己的名字和所做的事,并主動向后人問好,從而在時間長河的波點上留下生命的痕跡,這是極之罕見的。從一定意義上說,他們有了一定自我意識的覺醒,感受到個體在時間長河中的倏忽,用跨越歷史維度的視角展望后世,這種超前的時空觀念,真是令人感嘆。
歷史長河中并不只有王侯將相,雖然小人物的命運往往被沖刷得蹤跡渺茫,但每個個體都是一個鮮活的生命,都有自己鮮活的故事。小人物反映大時代,當前的歷史研究越來越關注社會史、生活史以及小人物的命運。人們看文物時,不能只關注文物本身,每件文物都聯結著活生生的個體命運,都承載著曾經生動的思想情感與創造智慧。中山國青銅器上很多刻有工匠名字,當時的目的是帶有監造性質的“物勒工名,以考其誠”。也正因此,后人得以記住那些親手設計、制作這些燦爛文物的杰出工匠。作為真正的創造者,他們的名字隨著精美的器物穿越了千年時光,閃耀著永恒的光芒。(完)
受訪者簡介:
劉衛華,梅西大學博物館研究中心訪問學者,河北博物院社會教育部主任、二級研究員,河北省博物館學會理事長,河北省政府特殊津貼專家,河北省第十四屆人大常委會專家顧問團成員。發表有關博物館學、戰國中山國研究中英論文70余篇,“百家講壇”《神秘中山國》主講,專題片《中山國》《王厝時代》等特邀專家,出版專著《博物館文化構建與傳播》,主編《博物館里的動物世界》獲河北省優秀科普讀物獎,專著《文物審美概論》《王厝時代》獲河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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