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山水畫歷史脈絡的見證
——從《敦煌山水畫史》中窺探青綠水墨之變
作者:趙聲良(敦煌研究院研究員、黨委書記)
山清水秀,是對我老家云南昭通最簡單而平實的概括。雖說我是在城里長大,但昭通城四面環山,我從小就喜歡穿梭于山水之間。中學時跟隨畫家吳希齡老先生學習國畫山水,從宣紙上的一石、一樹、一水、一亭之間,感悟國畫山水的奇妙。于是,不論是自然山水還是畫中山水,從兒時起便總是牽動著我的思緒。
大學畢業到了敦煌,每天徜徉于古代壁畫的海洋中,在段文杰、史葦湘等老先生的熏陶下,我一邊研讀前人的論著,一邊調查壁畫。在最初的壁畫調查中,引起我注意的就是山水畫。我發現,在敦煌壁畫中所看到的山水畫與我過去學過的那種國畫山水完全不同,以前熟悉的那種水墨的濃、淡、干、濕,筆法的點、染、皴、擦的山水畫似乎與眼前的壁畫毫不相干。可是,敦煌壁畫中隋唐或者五代的青綠山水,又強烈地體現著中國傳統山水畫的精神。那么,敦煌的山水畫是怎樣一種風格?體現怎樣一種精神?與傳世的山水畫又有著怎樣的關系呢?這一系列問題不斷縈繞于心間,便促使我開始研究敦煌壁畫中的山山水水。
青綠水墨各美其美
山水畫是中國傳統繪畫的重要方面,自魏晉南北朝山水畫興起,經歷了隋唐,及至宋元,如范寬、郭熙、馬遠、夏圭等著名畫家,基本上都以畫山水見長。但由于各種原因,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那些古代名家的山水畫大概都是五代以后的作品,唐代或唐以前的山水畫幾乎沒有保存下來。如傳為展子虔的《游春圖》,已被證明是后人所摹。因此,我們無法得知魏晉至唐代山水畫的詳情。但在古代文獻的記載中,我們知道,東晉的顧愷之,南朝的宗炳、王微,唐朝的吳道子、李思訓,都擅長畫山水。
通過研究,我們知道隋唐那些著名畫家的作品多繪于墻壁上,如閻立本、吳道子、李思訓等畫家,往往于殿堂(或寺觀)壁畫中留下其代表之作。而宋元時代的著名畫家基本上不在寺院作壁畫,他們的作品基本上是紙本或絹本,也就是所謂的卷軸畫。由于材質的差異,在畫法上有了巨大的變化。隋唐壁畫那種厚重的顏料,在紙本絹本繪畫中使用較少,而水墨的技法卻因為紙、絹材料的優勢而得以迅猛發展,且卷軸畫便于攜帶和保存,故能大量留存下來。宋朝以后直至明清,水墨畫成了山水畫的主流,即使有個別畫家仍然畫青綠山水,但其實與唐朝的青綠山水已完全不同。
山水畫由青綠重色向水墨發展的變化,不僅僅改變了技法,而且也改變了審美趣味。唐朝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中盛贊李思訓,稱他為“國朝山水第一”。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雖然也贊許王維等畫家所畫水墨山水,但他最推崇的仍是以李思訓為代表的青綠山水。在講到有關水墨的畫法時,張彥遠道一句“如山水家有潑墨,亦不謂之畫”。可見,當時的人并非十分認可水墨畫。到了五代,荊浩的《筆法記》中只講水墨畫,他所推崇的唐朝山水畫家只有張藻,認為張畫“筆墨積微,真思卓然,不具五彩,曠古絕今,未之有也”。宋代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談到山水畫時寫道:“畫山水唯營丘李成、長安關同、華原范寬智妙入神,才高出類,三家鼎峙,百代標程。前古雖有傳世可見者,如王維、李思訓、荊浩之倫,豈能方駕近代。”從以上這些評論來看,從唐代到宋代對山水畫的看法(或者說審美觀念)經歷了一個較大的轉折。唐朝人還是喜歡青綠重色的山水畫,盡管唐代后期已經出現了水墨山水畫,但并不受重視。到了五代,畫家們更推崇水墨山水畫。而到宋代,世人就不再把唐朝那些山水畫家放在眼里了,因為這個時期不僅山水畫完全以水墨為主,而且像李成、范寬這樣的畫家也創作出了許多重要作品。可以說,樹立起了水墨畫的筆墨體系,并使水墨山水的審美體系逐步完善了。而隋唐時代那些壁畫山水也逐漸隨著寺院、殿堂的湮沒而消失,隋唐的青綠山水便不再被后人所知。
當認識到五代北宋山水畫的變遷歷程,我更深刻地感覺到由于中國山水畫在五代北宋以后沿著水墨畫的道路前行,而逐步忘卻了隋唐時代曾經普遍流行的青綠山水這個體系,以及相關聯的唐朝繪畫的審美精神。直到今天,當人們用宋朝以后的繪畫觀念來看敦煌唐代壁畫時,已不太容易讀懂這些精美的畫作了。沒有魏晉南北朝至隋唐的山水畫,中國山水畫史是不完整的。而魏晉南北朝至隋唐的山水畫,除了在敦煌,別的地方恐怕很難看到。因此,研究敦煌山水畫就顯得尤為重要。
壁上作畫美不勝收
在敦煌壁畫中,山水是人物的背景、故事的點綴,始終沒有獨立意義的山水畫。但各時期壁畫中都曾有一些頗具規模的山水圖景,雖然其主題仍然是佛教的內容,但在這些山水景致中,我們可以看出古代畫家們對山水自然的熱愛,對山水藝術表現得一往情深。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山水畫產生并蓬勃發展的時期,著名畫家顧愷之就畫過云臺山的風景,南朝宗炳、王微等皆擅長畫山水,并留下了山水畫理論著述。但這些名家的山水畫卻沒有保存下來。我在莫高窟第285窟(538年—539年)的壁畫中品味南北朝的山水畫風貌時,常常被震撼。此窟在窟頂四披的下沿表現山中修行的禪僧,禪僧所在的草庵外是起伏的山巒和樹林,山中還有走獸出沒。樹木茂密,葉子連成一片,罩在山巒頂部的叢林上,具有濃厚的裝飾意味。同窟南壁500強盜成佛故事畫中描繪出強盜們在山林中活動及皈依佛門的情節。畫家用斜向排列的山巒分隔出一個個空間,表現各個場次,同時斜向的山巒表現出了一定的深度。壁畫中不同種類的樹木大量出現:搖曳多姿的楊柳,亭亭玉立的竹林,以及很多不知名的樹木,使山水景物變得豐富多彩。在山巒和樹林的旁邊還畫出水池,池中碧波蕩漾,水鳥嬉戲其間,別有情趣。畫面的完備性特別是山水表現的技法還無法跟宋元山水畫相比,但在人物場景中十分別致的山水樹木,徹底改變了早期壁畫那種西域風格,畫面中透出一種濃濃的中國文人氣息,也許這正是魏晉時期畫家們所追求的山水意境。
唐前期,由于閻立本、李思訓這樣身居高位的大畫家都到寺院中畫壁畫,自然對寺院壁畫的發展起到很大的促進作用,而李思訓等人擅長的青綠山水風格在石窟、寺院壁畫中便得以廣泛的傳播。
傳說唐明皇曾讓李思訓在大同殿畫山水壁畫,后來明皇跟李思訓說:“你畫的山水,我在夜間聽到了水聲。”雖說只是傳說,但恐怕還是因為李思訓的山水畫畫得十分生動,讓人仿佛可以聽到水流之聲。我也曾在莫高窟第217窟、第103窟、第172窟等盛唐洞窟的壁畫中體會李思訓青綠山水的風格,深深感到唐代畫家們創作的山水有著無窮的魅力。畫家們對色彩的運用十分嫻熟,除了山巒以青綠色為主,可以看出明暗和遠近關系,而且往往畫出完整的天空、彩云、夕陽等。這些都是唐以后山水畫中漸漸失傳的畫法。對水的表現,不論是山間的瀑布、泉水,還是池水的漣漪、河水的微波,都十分寫實,特別是在莫高窟第172窟山水畫中,我們可以看到河流由遠及近的縱深感,以及近景水面形成的波光粼粼的效果。這些彩云、夕照、波光,不正是反映了中國唐朝山水畫對大自然間光與影的追求和表現嗎?西方繪畫對光影的表現,恐怕要到19世紀印象派產生的時候。于是我突然意識到,唐代山水畫真不可思議。
隨著唐代后期中原山水畫藝術的發展變化,帶有水墨畫意味的山水也出現在石窟之中。于是,敦煌壁畫中的山水畫也產生了一系列變化。唐代畫史上著錄的山水畫家多數沒有留下真跡,而從敦煌壁畫中正可以看出唐代的山水之變。
付梓成書山水齊觀
從1987年開始,我陸續發表了幾篇有關敦煌山水畫的論文。那時也曾想,匯集這上千年歷史中的山水壁畫材料,可以較為系統地反映中國山水畫的藝術變遷,應該寫一部《敦煌山水畫史》,以補充中國古代繪畫史。但由于各種事務影響,這一想法一直未能實現。
1996年,我到日本東京藝術大學做訪問學者,感到日本學者在繪畫史研究方面有很多值得學習的地方。于是在兩年訪學結束時,考入了成城大學,跟隨東山健吾先生學習美術史,先后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到博士二年級時,東山健吾先生退休,他便推薦佐野綠先生擔任我的導師。在佐野先生的悉心指導下,我嚴格按照日本式的樣式分析方法,對敦煌壁畫中北朝、唐朝和西夏的一些山水畫典型案例深入剖析,加深了對敦煌山水畫技法、樣式和風格的認識。此后,從文化歷史背景中探討山水畫演變的成因,完成了博士論文《敦煌壁畫風景研究》。這是我在學術上的一個轉折點,我漸漸領悟了敦煌在中國美術史上的重要地位。2003年回國后,我開始計劃對敦煌石窟做全面的美術史研究。但這項工作的艱巨性遠遠超出了當時的預想,作為《敦煌石窟美術史》的第一部,僅十六國北朝時期的美術史研究,我就花了近十年,其后對隋朝石窟美術史的研究也用了十年。有朋友建議我先出一本簡史,讓讀者簡要了解敦煌石窟美術的全貌,于是我寫了《敦煌石窟藝術簡史》,可以算作是敦煌石窟美術史的一個綱要。
在我不斷思考敦煌石窟美術史的研究時,又一個契機使我回到了山水畫的問題上,兩年前中華書局的編輯朱玲熱心向我約稿。我與中華書局頗有淵源:1988年我曾受敦煌研究院派遣到中華書局《文史知識》編輯部實習,在柴劍虹老師的指導下學習期刊編輯業務,在中華書局半年的學習使我受益匪淺,對于我后來主持《敦煌研究》期刊工作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我從日本博士畢業回國時,在柴劍虹等先生的支持下,我的博士論文《敦煌壁畫風景研究》被列入華林博士文庫,于2005年在中華書局出版了。如今十多年過去了,《敦煌壁畫風景研究》一書早已脫銷。也曾有別的出版社找我商談出版之事,雖說已過了合同期,但我總覺得這本學術著作還是在中華書局出版比較合適。想到這本書,又喚醒了我30年前的夢想:我應該寫出《敦煌山水畫史》了。于是就與朱玲女士商量,一是把《敦煌壁畫風景研究》修訂再版,一是寫出《敦煌山水畫史》。兩本書中其一是從敦煌壁畫的山水案例出發,分析繪畫的樣式與風格特征;其二則沿歷史的線索,全面展示敦煌山水畫的發展軌跡,兩書相輔相成。在朱玲女士的不懈支持下,兩本書順利付梓。
30多年來對敦煌山水畫的探討,似乎在印證這樣一個過程:剛到敦煌之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后來漸漸開始了調查研究,于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如今重新審視那些熟悉的壁畫,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這樣看來,《敦煌山水畫史》此時才完成并出版,并不算晚。
《光明日報》( 2022年11月12日 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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