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唐寅《玩月圖》成扇,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韓長君
熱播古裝劇《風起洛陽》近日因一把道具團扇引發抄襲爭議。此扇源于劇中一幕大婚的場景,女子著紅裝,執喜扇,用以障面。其設計者是當代一位民間設計師,足見扇之美跨越千年,經久不衰。
扇子在中國古代歷史生活中,經由一系列時空的流轉與藝術角色的演變,逐漸脫離了“秋扇見捐”的季節限制。今人對扇面進行圖案設計,大抵源自古代扇面繪畫的傳統。縱觀中國歷代畫作形式,有起筆落墨間縱橫捭闔的掛軸式全景山水,逸逸然展現出了崇山峻嶺、江奔泉涌之勢;也有落于斗方、冊頁等方正格局之上的怡人寸景,或疏落或細密的數筆,繪的多是怪石嶙峋、梅竹幾枝、堞戲鳥啼。在此之外,偏偏有一種不規則外形的載體自宋代開始成為了繪畫筆墨的新形式,并在之后歷朝歷代中不斷演變其審美意涵,這便是——扇子。
古代文人最重器物之雅,希望借扇面彰顯自己的藝術才華與生活品位;而高雅二字又恰好是一些民間百姓所追求的生活境界。因此,扇面書畫乃至扇子制造在不同人群的訴求下生出了豐富的表現形態。今時今日,其面貌之異、種類之多,均上承古代生活美學之遺風,仍讓今人為之心動。
美人裊裊,執扇在手;輕搖生風,君子文雅
“扇”之一字,以羽為底,讓人想到“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翩翩郎君形象。周瑜頭戴青巾,羽扇微搖,面對曹操八十萬雄兵鎮定自若,于談笑間盡顯大將風度。三國時期,正是魏晉風格流行的時代,士人偏愛峨冠博帶、羽扇綸巾。而“羽扇”正是中國歷史上最早出現的扇子形式。其于漢末盛行,取禽鳥的半翅做成,以竹簽或金屬絲穿翎管編排成形?!逗莞尽分杏涊d,我國公元前就有制作鶴翎羽扇的傳統工藝,力求禽羽潤澤如錦緞,富于光彩精致。而生長于江南水鄉富饒土地的水禽,便是極佳的供羽來源。即便清代乾嘉年間,每年二月仍有制扇者分赴淮揚、湖廣等地采集各色禽羽。時至三月之際,“長衢夾巷,春風比戶,名流韻士,競握招涼”。
若說中國古代傳統生活中,有何物件是摒棄了明顯的男女性別意向的,扇子便是其中一樣。自羽扇之后,扇子的制作材料與形式更豐富了起來。隋朝之前多用綾絹,至隋唐才開始出現紙扇。此時期的扇子除羽扇外,多為團扇、紈扇之類,均不能折疊。唐代《簪花仕女圖》中,在畫家周昉平鋪列繪的表現手法下,立于仕女身后的侍女顯得身形小巧。她梳著十字相合的發髻,僅以簡單的紅緞帶束起。手執長柄團扇,扇面繪漸層暈染的紅色牡丹,賦彩牡丹葉所用的綠亦是淡雅,顯得雍容而不濃艷。畫中時節似是春夏,長柄的團扇高高舉起,亦可遮陽。畫中女子們的舉手投足間皆顯露出優越富足,呈現出中唐時期貴族人物慵懶閑適的生活狀態。《招涼仕女圖》繪于宋末元初,同樣以女子為畫面主人公。與唐代仕女略顯豐腴的體態不同,圖中二位南宋女子輕盈纖弱,身姿窈窕,眉眼低垂間笑語盈盈,相偕漫步于庭院之中。二女各執一短柄團扇,用以避暑招涼。而因畫面朱砂多已脫落,畫面總體較顯黯淡樸素,扇面圖案已不可識。
相傳漢成帝妃子班婕妤失寵后,作了一首《怨歌行》,詩中以合歡團扇比喻自身,從“出入君懷袖”的依依不舍,到“棄捐篋笥中”的秋扇見捐,道出了宮廷女子失去君恩的凄慘處境。在唐代詩人筆下,團扇亦多與幽冷孤寂的深宮圖景相聯系:杜牧筆下“輕羅小扇撲流螢”的月色清涼,王昌齡筆下“且將團扇共徘徊”的孤眠不寐。同時,這也暗示了當時女子“團扇不離手”的生活狀態。團扇在古代女子的手中,除了春夏遮陽納涼之外,亦常用于障面。只此“障面”一用,便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含蓄矜持的東方女性之美。試想,一位窈窕淑女遠遠地自橋上而來,身著一襲淡色長裙,霧鬢風鬟,明眸皓齒,眉眼盈盈處,垂首淺淺一笑。還未及讓人看清她的容貌,她便已執了一柄工筆繪山水的團扇,掩去大半面容,只露出鬢邊斜斜簪著的一朵芍藥。嬌嫩的花瓣掩映在烏發之間,隨著微風輕顫。若是細看,那團扇的青綠竹柄仿佛觸手生涼,襯著她的纖纖柔荑,更顯膚白勝雪,令人心頭如春水乍破,無端泛起層層漣漪來。
在近年來的國產古裝電視劇中,也多見到團扇的身影。《延禧攻略》中的富察皇后,常執一柄繪著火紅石榴的團扇,暗示了劇中人物的執念;《錦心似玉》中的羅十一娘,所持團扇素凈清雅,更顯該角色的端莊秀麗;《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中,明蘭在新婚之夜以團扇遮面,既象征了對美滿生活的希冀,又顯示了舊時傳統禮節下女子的自持。但是,扇子因實用性與其不鮮明的性別歸屬,并不只是女子的專屬物。對于古代文人雅士而言,扇子可用于招涼避暑,遮風障塵,同時也是隨身飾物的一種。在中國古代傳統美學的境界中,君子所伴之物,不只為了日常生活所用和滿足悅目歡愉。文人追求物之美,更求在物上彰顯自身性情,并借此滋養品格。
宋朝時期,扇面書畫風氣盛行,由此形成團扇扇面藝術創作的高峰
在《簪花仕女圖》上,侍女所持的團扇扇面繪有牡丹一朵,可見唐人就已為團扇繪畫做飾,但其時仍未脫離扇子的實用物限制,扇面畫未成為獨立的藝術表現類別。唐畫年代久遠,留存稀少,文獻中也未見關于扇面畫的相關記載。這種現象在宋代則發生了質的改變。眾所周知,宋朝統治者們對水墨繪畫尤為偏愛,數位帝王都擅書法丹青。北宋徽宗年間,自創瘦金體的帝王趙佶曾作一幅《枇杷山鳥圖》,并在清朝為乾隆皇帝所收藏。宋代鄧椿在《書繼》中寫道:“鄭和間,徽宗每有扇畫,則六宮諸邸竟皆臨仿一樣,或至數百本。”由此可見宮廷繪扇之風自帝王興始。
從水墨畫的總體發展來看,宋代畫家所使用的材料工具,較之唐代更為講究,下筆力求工整細麗,雖無唐代的重彩大氣,但更顯精致清雅。彼時既有大格局的中軸線構圖山水畫,代表作大抵如北宋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亦稱“立碑式”構圖;同時,與前朝更側重于展現歷史人物、宗教信仰的宏偉壁畫不同,宋朝開始大量出現立軸、長卷、冊頁等便于把玩的畫作形式,多繪山水自然之景。而便于攜帶、又常常示人的團扇扇面,也逐漸成為宮廷畫家與文人雅士展現書畫造詣的繪畫形式。加之尺幅較小,所繪題材趨于多樣,更富于人文情懷的抒發與世俗趣味的描繪。
紈扇的扇面繪畫雖在徽宗時引得宮中眾人紛紛效仿,但流傳至今的宋代扇面畫卻是南宋時期所作頗多。如《奇峰萬木圖》上的舊題簽顯示為北宋時期的院畫家燕文貴所作,但現代學者大多認為是南宋李唐所作,或是南宋初期受李唐影響的畫家繪制。此扇畫面恰如其名“奇峰萬木”,近景主山只露山巔之上向兩側與前方開面的巖石,以橫斜皴擦的筆法表現出巖石的質地與凹凸層次。山峰上松杉蔥郁,間或夾雜幾株深墨密點的樹木,顯出樹叢的遠近層疊、高低參差。遠景高山相列,濃淡有致,左側群峰聳峙,仿若懸浮云間;右側層巒疊嶂,竟似深遠無窮。整體染色頗淡,用筆較為柔和,學者認為與李唐《江山小景卷》頗有相似之處。
一開始,大多數宋代畫家繪扇面,只是將山水畫縮小,或取一山水景的角落,從立軸移至扇面。舊題簽為張訓禮所繪的《春山漁艇圖》,以青綠設色山水,描繪春日里的溪山風光。遠山縹緲綿長,近處古松蒼翠繁茂,桃花點點嬌嫩。江溪之上橫著一小舟,漁夫高舉雙手,攥住栓系漁網的竹竿;江岸邊上筑著一茅舍,背靠遒勁蒼松,面向溪水湯湯,掩映于山石之后,正是宋式住宅常見的“三面環景”式布局。此扇面工筆寫意兼備,設色精細,細膩柔美中蘊藏著幾分高華氣度,營造出一幅恬淡安逸的景象來。
南宋的扇面畫就好似其時的生活建筑一般,比之于前朝,尺度逐漸縮小,工藝日趨精細,傾向關注“一角”小景?!肚鄺骶薜麍D》便是經典之作,成片的嫩綠楓葉與碩大的赭黃蝴蝶在畫面對角兩相平衡。畫中物皆以細線勾勒,下筆如游絲,輕巧而靈動。設色清淡卻對比鮮明,在楓葉之綠與蝴蝶之褐間,點以瓢蟲之紅,清新中又顯跳脫,不落俗套。相傳為南宋吳炳所繪的《出水芙蓉圖》更是細膩精妙,蓮花花瓣飽滿,幾近沒骨,卻盡顯輕盈之姿。花蕊絲絲分明,末端漸紅,紋理清晰精細。此番布局大氣,設色清雅,全無綠葉映紅花之俗,足足繪出了蓮花的“濯清漣而不妖”。
縱觀宋代文人所繪的扇面畫,仍是偏重將扇面作為小品水墨畫的表現形式。畫中用筆之工細,設色之高華,顯示出畫家是將扇面悉心當做繪畫作品看待的。宋代扇面流露出的靜謐幽深之美,便恰似宋詞婉約,藏在執筆轉腕的起承轉合間。筆尖輕觸,絹絲微彈,水墨漸染,即便方寸之內,容納的也是青山綠水般高遠清凈的心境。透過小小一方扇面畫,叫人忍不住遐想那個審美風格寧靜而沉濾的時代,文人高懸書畫于廳堂,內造園林于庭院,假山堆巖壑,流水潤花木。人們撫琴焚香,烹茶觀畫,飲酒聽雨,好不風雅快活。
明清時期,折扇成為文人品位和才情的顯示
宋元時期,世人認為折扇經由外邦傳入,所以使用折扇的人并不多,相傳自明朝永樂年間日本進貢之后方才逐漸流行?!墩壬刃落洝分杏涊d:“明代永樂中,朝鮮進撒扇,士喜其卷舒之便,命工如式為之。南方婦女皆用團扇,惟樂女用撒扇,今年婦女都用之”,由此可知,明代的折扇經皇室推廣,民間模仿制作。在初始階段僅有歌舞女伶使用,其后方普及于市民階層。正如宋代陶谷的《清異錄》中,“涼友招清風”一句描述出了扇子的特性與讀書人的雅意。明清時期盛行的折疊扇,不僅用于招風納涼,也完全成為了文人士大夫象征自身身份的裝飾品。
伴隨著團扇與折扇的扇面先后成為文人水墨畫的表現形式,及多種繪畫尺幅的變化,繪畫載體的尺寸與繪畫表現的關系也逐漸進入畫論體系之中。明代唐志契在《繪事微言》中道:“蓋小幅景界最多,大幅則多高遠,是以能大者,每每不能?。荒苄≌?,每每不能大”,明言繪畫的尺幅大小不可同景兼容。至于同為小尺幅繪畫表現形式,畫家為何選擇扇面而不是斗方,一來因為扇面與日常生活緊密聯系,二來扇面藝術已建立起自身與其他繪畫形式有所區隔的審美指標:簡筆寫意。按照古代的生活習慣,使用扇子依照季節不同而有差別,大致是初夏用折扇,中夏用團扇,盛暑用羽扇,天氣涼爽時再改用團扇或折扇。折扇本是“動搖風滿懷”的袖中雅物,扇面的藝術性日漸為人們所關注,也是因知識分子將其視為品味和才情顯示的緣故。
文人畫扇,大多是書畫皆擅,山水、花木、湖石乃至人物均可入扇,卓越的文人畫家無一不工,如文徵明、仇英、唐寅、沈周等人。流傳后世的扇面畫不僅畫面精美,且數量繁多,可見其時文人士大夫對折扇之歆羨。明代陸榮在《菽園雜記》中極言折扇因形制小巧,可“卷舒自如”,十分便于隨身攜帶,也適宜即興創作,扇面的開合更為扇面畫營造了漸進式的欣賞效果。正因于此,折扇的流行將扇面畫的實用性與審美性的融合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扇子一躍成為文人交游唱酬的社交工具。
藝術史家柯律格在《雅債:文徵明的社交性藝術》一書中,全面解讀了文徵明冠以藝術之名的生活社交,以及覆蓋明代宮廷與民間多方交雜的社交關系,將藝術家文徵明放置在社會關系網絡中進行角色還原。在明中期“尚物”的主流風氣下,文徵明的才情也是毋庸置疑得到藝術史認可的。他將扇面的藝術創作加以創新,偏愛扇面題詩,結合書法與辭章,首創性地讓扇面成為了詩詞的載體之一。與扇面繪畫的不同之處在于,扇面書法的表現尤需經營布局位置。文徵明習慣用“一長一短”的布局方式,行距統一,稀疏有致,使得書法扇面呈現出了一種節奏韻律之感。同時,每個字結字平穩,粗細錯落,連筆流暢,筆斷意連。只見扇面的章法韻致,便仿佛見其人的溫潤儒雅之貌。
在今天,若是到一個有文化底蘊的景點旅游,也不難看到“現場扇面題名”或“現場畫扇面”的場景。攤主多是一位手搖折扇、以不羈文人形象示人的男子。游客上前報自己的姓名,他略做思索,大筆一揮,以游客的姓名做藏頭詩,洋洋灑灑便在紙扇上寫就。但若論此扇價格幾錢,則不僅是作詩與寫字的價,還得看扇子的材質、做工和品質,有不同的價位可供選擇——這也是源于古代的舊規。明代永樂至清朝的書畫行規大抵是:扇面一尺作兩尺,泥金加倍,大青綠則再加倍。在此時期,拋開文人雅士的階層,當折扇進入市民生活,所承載的生活流行基調則發生了轉向。紅金扇、烏油描金扇、紅戲畫扇等都是民間制扇手藝中的精品,蘇州的水磨玉骨扇更是上等佳品。水磨玉骨扇采用“老礬面”工藝,配灑金、仿古等扇面,以適應水墨作畫。扇骨則用浙湘兩地的冬季毛竹,紋理纖細而色澤沉厚。柄部的造型更是多樣,有燕尾、葫蘆、玉蘭等一百二十多種。水磨扇骨還可能附有雕刻與鑲嵌,釘眼多用水牛角。民間不多接觸儒雅之士,因此多靠奇技巧藝與珍貴材料彰顯自身地位的不同。同時,扇面繪畫也轉向為符合民間大眾喜好的題材,如吉祥主題、艷麗山水、工筆仕女等。到了清代同治年間,甚至出現了南北的扇面畫風景差異,南邊多繪西湖景致,北方多用津西楊柳青,與現代南北地區旅游景點所賣商品的差異類似,別有趣味。
(作者為上海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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