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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龍之介:不愛魔都愛帝都

發布時間: 2020-12-04 15:54:38 | 來源: 人民中國微信公眾號 | 作者: 劉檸 | 責任編輯: 王肇鵬

在中國,芥川龍之介(1892—1927)是知名度最高的日本作家之一,就排名來說,大約緊跟夏目漱石,穩居第二。這主要是基于兩個原因,一是芥川文學獎,二是《羅生門》等電影,最近又多了一部新片《異鄉人:上海的芥川龍之介》。可是,芥川獎是在芥川歿后,由菊池寬創設的純文學獎項;《羅生門》雖然是芥川的小說,但廣為國人所知者,與其說是小說原著,毋寧說是導演黑澤明。換言之,國人對芥川龍之介的“了解”,多借助于文本之外的途徑,其實蠻可疑的。


根據芥川龍之介《上海游記》改編的日劇SP《異鄉人:上海的芥川龍之介》(NHK,2019年上映)


芥川是小說家,也寫隨筆,《中國游記》可以說是他最重要的隨筆作品。所謂“成名要趁早”,芥川是踐行者,早在東京帝大讀書時,便發表了代表作之一《羅生門》,受到大正文壇的矚目。1919年,芥川結婚,隨后辭去了海軍機關學校英文教員的教職,加入大阪每日新聞社(“大每”),成為領干薪而無需坐班的簽約作家——這是與國民作家夏目漱石同等的待遇(1907年,漱石加盟朝日新聞社,成為專業作家),標志著財務基本自由。


中華書局版《中國游記》,芥川龍之介著,秦剛譯,2007年1月出版


芥川簽約大每后的頭一個大項目,就是中國行,也成了文壇大事。1921年3月9日,大每在東京上野的靜養軒,舉行盛大的壯行酒會,出席者多達四十人,其中不乏文壇頭面人物,如菊池寬、久米正雄、里見淳、與謝野晶子、松村梢風、山本有三、室生犀星等。芥川抵達上海后的翌日(3月31日),“大每”在版面上廣而告之:“近日將連載特派員芥川龍之介的《中國印象記》”,報道“新興作家眼中新的中國”?!袊耸澜缰i,也是一個魅力無窮的國度。盡管古老的中國仍如老樹橫斜,新的中國卻已是嫩草吐綠。在政治、風俗、思想等方方面面,中國的固有文化無不與新興勢力犬牙交錯,而這正是其魅力之所在?!?/p>


按報社當初的計劃,芥川應每天寫一節內容交付連載。可不承想,作家還在船上時就發起了高燒,加上暈船,以至于人一到上海就病倒了,被診斷為干性肋膜炎,住進了醫院,且一住三周,日發一篇的計劃遂流產。芥川是頭一次出國,而上海是第一站,“這不僅是我對上海的第一瞥,同時也是我對中國的第一瞥”。


《異鄉人:上海的芥川龍之介》劇照。初到上海的芥川龍之介


芥川和前來迎接他的三位新聞界朋友(兩名大每特派員和一名路透社的英國記者朋友)一出碼頭,“幾十個黃包車夫一下子就把我們包圍了”。被這一幕嚇到了的芥川作家,內心感到了強烈的違和感:


說起來車夫一詞,在日本人的印象中絕非一副臟兮兮的邋遢模樣。反倒有種威猛的氣勢,不無江戶范兒。可中國的黃包車夫,說他們是不潔的代名詞,也不為過。而且乍一看去,個個長得怪模怪樣。他們從前后左右各個方向各自伸著脖子大聲叫喊,不免令剛上岸的日本婦女感到畏懼。在被他們當中的一個拉住了袖子的時候,連我都情不自禁地往高個子的瓊斯君的身后退卻了?!磥碓谏虾#葻o決死的氣概,輕易是坐不了馬車的。


就這樣,對黃包車夫的觀感便定格為芥川對上海和中國的“第一瞥”。此后,這種負面印象一路增殖,不斷被強化。作為日本人,芥川跟大每同僚學的頭一句中國話,不是“對不起”“謝謝”,而是“不要”,其內心的拒斥感可想而知。去梨園看戲,坐定后,馬上會有店小二遞過來熱毛巾和劇目單。對大壺茶、西瓜子之類,芥川會堅決地說“不要”,但熱毛巾還是要的??勺詮乃幸淮文慷绵徸晃粌x表堂堂的中國紳士用剛擦過臉的毛巾又擤了一通鼻涕之后,索性連熱毛巾也“不要”了。


《異鄉人:上海的芥川龍之介》劇照。學會了第一句中國話“不要”的芥川龍之介


二十世紀初葉的上海,既是老牌列強“東方主義”想象的對象,也是新晉列強鏈接西方的入口。德富蘇峰、谷崎潤一郎、松村梢風、佐藤春夫、橫光利一等作家文人競相去魔都朝拜,出版了一大批游記文學和隨筆小說。摩天樓、霓虹燈、夜總會、鴉片窟……既是人生冒險的“收藏夾”,也是知識人對自身的近代想象的調試和彩排——某種意義上,東洋知識人的“魔都體驗”,其實就是“近代體驗”。先于芥川兩年半,首次去上海的谷崎潤一郎,正值其藝術上的西洋志向的高峰期,魔都初體驗爽到不行,甚至動了“可在此置業”的念想。不過,那些表層的紙醉金迷般的浮華,對東京帝大英文科出身的芥川來說,卻無甚誘惑,他顯然更看重文化身份,或者說文化的“原產地”。殖民地的二手勾兌“假洋酒”,反而敗壞了他的胃口,令他有種虛無感:


這間咖啡館,比起剛才的“巴黎”來,檔次似乎要低得多。在漆成桃紅色的墻邊,一個留著大分頭的中國少年坐在一架碩大的鋼琴前,彈奏著樂曲。另外,咖啡館的正中是三四個英國水兵,正與幾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跳著格調低下的舞蹈。最后,在入口處的玻璃門邊,一個賣玫瑰花的中國老太婆,在吃了我的一通“不要,不要”之后,茫然地看著水兵們跳舞。此刻,我的心情猶如在欣賞著畫報上的一幅插圖。這插圖的標題,不用說叫做“上海”。


芥川原本身子就弱,素有潔癖,加上在魔都生了一場病,人變得更加神經質。一個陰雨的下午,從1900年起就生活在上海的俳人島津四十起陪他游覽魔都,在城里轉悠,走到一處有名的湖心亭,芥川目擊了更駭人的一幕:


言歸正傳。那位中國人悠然地沖著水池撒起小便來。管他陳樹藩扯旗反叛也罷,白話詩的流行已日漸衰微也罷,日英續盟論甚囂塵上也罷,這些事兒統統不在話下。至少,從這個中國人的態度和臉色上看,有一種十分悠閑的神色。一間聳立在陰沉沉天空里的中國式破舊亭子,一泓布滿病態綠色的池水,一大泡斜斜射入池中的小便……這不僅是一幅調子憂郁的風景畫,同時也是我們老大之國辛辣諷刺可怖的象征。我對著那個中國人的身影凝視了許久。


“你瞧,這些石板上流淌的,不全是小便嗎?”四十起面露苦笑,三步并作兩步,拐過池邊去了。經他這么一說,果不其然,我嗅到空氣中飄蕩著濃重的尿騷……


不過,千萬別以為芥川作家對上海的“偏見”,會損害文本的價值,他畢竟是有深厚漢學修養的大作家。我個人傾向于認為,芥川只是性格與魔都的氣場不合,僅此而已。但他對風俗文化的細節觀察與描寫,與章炳麟、鄭孝胥、李人杰等中國知識人的交流,均頗有可觀。如他也曾考察過魔都的鴉片窟和堂子等風月場所,對滬上文人叫局的風習,有相當細膩的描繪,有些細節恐怕只有日人才能體會并記錄下來,如雅敘園的局票上,“角落里還印有‘勿忘國恥’的字樣以鼓動反日的氣焰”。諸如此類的小掌故,俯拾皆是,頗具史料價值。


《異鄉人:上海的芥川龍之介》劇照。拜會李人杰。李人杰原名李漢俊,中國共產黨的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就是在他家里秘密召開的,會議后來轉移到嘉興南湖的一條游船上繼續舉行,并宣告了中國共產黨的誕生。


讀《中國游記》,明顯會感到芥川對江南地區的熱情要大于上海,在《江南游記》部分,對蘇杭寧和西湖靈隱的紀游文字中,擬古趣味煥發,白樂天、趙孟頫等人的詩句信手拈來,在蘇州城的孔廟,一瞬間感到“蒼茫萬古意”,踏上長滿青苔的石橋,不禁吟出日本漢學家、詩人今關天彭的兩句詩:


休言竟是人家國,我亦書生好感時。


而今關當時正在北京。


20世紀初,駱駝商隊經過北京的城樓下


芥川最喜歡北京,“我在中國從南到北旅行了一圈,最中意的城市莫過于北京了”,“那里的確是一個住起來十分舒心的地方”。他在北京逗留了差不多一個月,遍訪名勝古跡,寫下《北京日記抄》,文字帶“色溫”:如他喜歡登上城墻放眼遠眺,“數座城門看上去像是在青青的白楊和洋槐中被漸次織繡出來的一般”,如他注意到“北京城里處處有盛開著的合歡樹”,“駱駝漫步在城外曠野中的景致,更是讓人涌起一種難以言表的感懷”,等等。他在北京見到了胡適和高一涵。原本也想見周作人,但周在西山養病,終緣慳一面。芥川與胡適見了不止一次,還一起吃過飯。據《胡適的日記》1921年6月25日記載:


今天上午,芥川龍之介先生來談。他自言今年三十一歲,為日本今日最年少的文人之一。他的相貌頗似中國人,今天穿著中國衣服,更像中國人了。這個人似沒有日本的壞習氣,談吐(用英文)也很有理解。


芥川從3月下旬訪中,從南到北,一路鞍馬勞頓,生了不止一場病。但對他來說,北方好于南方,不僅“眼界為之一變”,而且“所見之物皆在無聲地展現著大中華和幾千年古文明的風采,我不禁被其雄渾與博大所深深打動”。他甚至預言:“將來中國實現統一之后,必然仍舊定都于北方。”可惜他沒能看到預言兌現。


在北京身著長袍馬褂的芥川龍之介(左)


總之,芥川作家頗接帝都的地氣,怎么待著怎么舒服。乃至后來偶爾以北京為半徑,到周邊地區做小旅行時,竟然平生了一種對北京的鄉愁。他在《雜信一束》中,記錄天津行旅的文字“十八”中寫道:


我:“走在這樣的西洋式街道上,真有一種莫可名狀的鄉愁啊?!?/p>


西村:“您還是只有一個小孩嗎?”


我:“不,我不是想回日本,而是想回北京!”


作者介紹:


劉檸,作家,譯者。北京人。大學時代放浪東瀛,后服務日企有年。獨立后,碼字療饑,賣文買書。日本博物館、美術館、文豪故居,欄桿拍遍。先后在兩岸三地出版著譯十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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