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理香港流行音樂發(fā)展脈絡,剖析電視、電影、廣播電臺等媒體如何助推港樂的發(fā)展
香港流行音樂50年:從崛起到交融
香港流行音樂(以下簡稱“港樂”)指由香港音樂人制作和創(chuàng)作的,傳遞他們的心聲,也為大眾提供娛樂的音樂作品。黃霑說,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聲音。而從上世紀70年代到千禧年前后,港樂無疑是華人世界里非常有代表性的聲音。每一個在這個時代成長起來的中國人,或多或少都受到過港樂的影響,也都隨口能哼唱出自己喜歡的港樂的曲調(diào)。
和香港這座城市一樣,港樂的風格雜糅多元且多變,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既獨特又包容。它記錄了少年的熱血、青春的無畏和追尋“理想都”的百折不撓,也表達了人生的彷徨和歸家的渴望,以及對世事如棋的哲學思考;它贊嘆英雄人物的俠義無雙,也認同市井小民的樂觀通達;它在愛情和親情里柔腸百轉(zhuǎn),于人們最隱秘的內(nèi)心深處激起漣漪,也會因為家國情懷和民族大義而慷慨激昂,引發(fā)廣泛的共振與回響。
當一種流行音樂文化潤物細無聲地參與了幾代人的日常生活,成為眾多普通個體人生故事的伴奏與注腳,它也就成為一個時代難以磨滅的青春片段,于時光深處寫下不朽的香江名句。港樂因何而獨特?又為何能成為一個時代的聲音,并承載了幾代中國人的青春記憶?它的未來又將有怎樣的呈現(xiàn)?香港回歸祖國25周年的2022年夏天,新京報獨家專訪了多位香港流行音樂從業(yè)者和觀察者,解讀“港樂與我”的時光密碼。
20世紀70年代
“此時此處此模樣”
——20世紀70年代,港樂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香港流行文化研究者大都認同,20世紀70年代是港樂的啟蒙年代,也是港樂開始確立風格的重要時期。因為在此之前,香港社會對于粵語流行歌接受程度并不高,甚至還有一些偏見和歧視,認為其難登大雅之堂。英文歌才是當時香港流行音樂的主角。連后來公認為開創(chuàng)了粵語流行歌(Cantopop)先河的許冠杰,在1974年《鬼馬雙星》專輯大獲成功之前也都是專注于英文歌,出版過不少英文歌的唱片。
1972年4月,許冠杰在跟哥哥許冠文一起主持的無線(TVB)喜劇情景節(jié)目《雙星報喜》里,演唱了他自己譜曲、許冠文作詞的粵語歌曲《就此模樣》。歌詞根據(jù)許冠文游歷世界各地之后寫下的一首英文詩改編而成,詞中體現(xiàn)了香港人的自我身份認同——看過埃菲爾鐵塔、富士山、檀香山的海灘等景色之后,還是很懷念香港,覺得哪里都比不上此時此處此模樣的“漁燈在彼邦(香港)”。這首歌后來更名為《鐵塔凌云》,收錄在《鬼馬雙星》專輯,被認為是粵語流行歌的開山之作。
上世紀70年代,電視、電影、廣播電臺等媒體的助推對港樂的發(fā)展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鬼馬雙星》就是許冠文、許冠杰兄弟與嘉禾電影公司合作推出的同名喜劇電影的主題曲,該片1974年上映后登頂年度票房冠軍,這首歌也唱到街知巷聞。再比如無線電視在同一年(1974)推出的電視劇《啼笑因緣》找來顧嘉輝作曲、葉紹德填詞、仙杜拉演唱同名粵語主題曲,也大受歡迎。黃霑在其博士論文《粵語流行曲的發(fā)展與興衰:香港流行音樂研究》里稱《啼笑因緣》為香港流行音樂的分水嶺。“此曲面世之后,香港人不再歧視粵語歌曲。接下來,一連串作品涌現(xiàn),香港音樂找到了自己的獨特聲音。”
在港樂尋找自己聲音的過程中,許冠杰居功至偉。黃霑在論文里梳理了1949年-1997年香港流行音樂發(fā)展的脈絡,其中專辟了一節(jié)來剖析許冠杰這位比他小7歲的音樂人。黃霑稱許冠杰是“傳奇神話,絕非刻意,樂壇功臣,少人能及”。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擔任“寶麗金”主事人的馮添枝形容許冠杰有一種中西合璧的感覺,“他創(chuàng)作了許多到現(xiàn)在還很好聽的歌曲,也帶起了cantopop(粵語流行曲)的熱潮。”泰迪羅賓說過,許冠杰是粵語流行曲成功作品最多的一個歌手,“這是無可否認的”。
本報采訪的多位香港流行音樂從業(yè)者,如李玟、林曉峰、楊千嬅等都認同,許冠杰在香港流行音樂史上有著獨特的地位。許冠杰創(chuàng)作的歌曲旋律優(yōu)美,與歌詞相得益彰,如《浪子心聲》《天才白癡夢》等歌曲都經(jīng)久傳唱,至今不衰;他寫詞的能力尤為出色,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賞。他的歌詞既可以把略顯深奧的人生哲理講得通俗而淺白,也擅長觀察眾生百態(tài),用活潑有趣的俚語俗語刻畫市井小民的心態(tài),讓人一聽就生出親切的共鳴,如《半斤八兩》《佛跳墻》等。某種程度而言,許冠杰更像一位用音樂觀察并記錄當下的社會學家。
20世紀80-90年代
“迎接光輝歲月”
——20世紀80-90年代,港樂成為時代的聲音
上世紀80-90年代香港經(jīng)濟騰飛,一躍成為亞洲最發(fā)達的國際化大都市,也是赫赫有名的“亞洲四小龍”之一。港樂也迎來了“神仙打架”的黃金時代。許冠杰、羅文、關正杰、林子祥等70年代崛起的歌手越戰(zhàn)越勇,樂壇新星如梅艷芳、張國榮、呂方,以及90年代的“四大天王”等不斷涌現(xiàn)。一時之間,萬千星輝耀香江,港樂的影響力達到了巔峰。不僅成為內(nèi)地幾代人的青春記憶,甚至世界上任何一處華人聚居的地方都可以聽得到港樂的旋律。
回溯過往,香港自20世紀70年代末就開始舉辦的各種歌唱比賽和填詞比賽為港樂的這段“光輝歲月”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如林夕、小美就因為參加填詞比賽獲獎而逐漸培養(yǎng)出了信心,后來成為這一時期港樂重要的詞作者。歌唱比賽則是發(fā)掘新人歌手的重要渠道,無線電視舉辦的《新秀歌唱大賽》更是個中佼佼者,被譽為“歌星的搖籃”,梅艷芳、呂方、杜德偉、李克勤、許志安、黎明、鄭秀文等均出自這項大賽。其他歌唱比賽也為港樂輸送了“新血”,如“全港十八區(qū)業(yè)余歌唱比賽”的第一屆冠軍就是張學友。
香港大學教授、香港文化研究者朱耀偉在《香港流行文化的(后)青春歲月》一書中寫道:“七十年代香港的歌唱比賽參賽者以唱英語歌為主,八十年代幾乎全是粵語歌,時移世易,粵語歌盡領風騷。”80-90年代的港樂通過改編吸納不同地區(qū)的流行音樂文化,很多歌曲都改編自日文、韓文、英文流行歌,百川匯海混雜而成只此一家的流行音樂。他分析指出,因為當時港樂已經(jīng)是華語流行音樂的中心,當紅歌手帶領潮流的形象能有效將外文歌改編挪為己用,使得港樂的風格既多元化又自成一格。
另一方面,得益于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香港市民享有更富足的物質(zhì)生活之后,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追求個人風格,嘗試擺脫相對大眾化的消費形式來彰顯個人品位(據(jù)吳俊雄、張志偉《閱讀香港普及文化》)。這種消費趨勢催生了香港的一波“樂隊潮”,其中就包括了Beyond樂隊。和20世紀70年代的樂隊唱歐美流行曲不同,這批樂隊以創(chuàng)作粵語歌曲為主,題材和創(chuàng)作手法與當時主流歌曲有所區(qū)別,但都很擅長表達青年人的困惑與孤寂。他們中的不少人后來都成為了香港流行樂壇的生力軍,比如劉以達、黃家駒、黃家強、劉卓輝等。
此外,隨著香港體育館(簡稱“紅館”)的正式啟用(1983年4月27日),自20世紀70年代就興起的演唱會文化越發(fā)興盛。第一位在紅館開演唱會的是許冠杰,林子祥與陳百強緊隨其后。80-90年代,到紅館聽演唱會逐漸變成了香港的一項文化盛事。很多歌迷從內(nèi)地,甚至國外專門飛到香港來聽喜愛歌手的演唱會。直到現(xiàn)在,到紅館開演唱會依然是衡量一個歌手成功與否的重要標志。朱耀偉也指出,香港流行音樂由聽覺發(fā)展到視覺,紅館演唱會起了關鍵作用。“紅館有效推展了香港的流行音樂工業(yè),更重要的是為香港人提供了一個建立集體回憶的場所。”
2000年之后
“滔滔兩岸潮未消”
——2000年前后,港樂與內(nèi)地歌壇交融
張學友、劉德華、黎明、郭富城“四大天王”在20世紀90年代掀起的一輪港樂熱潮,隨著亞洲金融風暴(1997)的到來而逐漸退去。2000年以后,盡管陳奕迅、楊千嬅、容祖兒、TWINS等新一代歌手也有不錯的表現(xiàn),卻始終難以重現(xiàn)港樂黃金時代的輝煌。而隨著如今粵港澳大灣區(qū)的規(guī)劃出臺,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之下的內(nèi)地也涌現(xiàn)出很多優(yōu)秀的音樂節(jié)目,不少香港音樂人選擇北上發(fā)展,為自己開拓更廣闊的市場,也讓內(nèi)地的觀眾對熟悉的港樂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事實上,內(nèi)地與香港流行樂壇的交流從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了,從未間斷并且越來越密切。早在1985年,周潤發(fā)、趙雅芝、呂良偉等主演的電視劇《上海灘》在內(nèi)地播出。顧嘉輝作曲、黃霑填詞、葉麗儀演唱的歌曲《上海灘》“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在大江南北廣為傳唱。內(nèi)地歌手崔健的《一無所有》,王虹的《血染的風采》也在差不多同一時期傳入香港。
1994年,“搖滾中國樂勢力”演唱會在香港紅館舉行,“魔巖三杰”張楚、何勇、竇唯,再加上“唐朝樂隊”的張炬向香港觀眾展示了內(nèi)地歌壇的年輕面貌。2001年,那英在紅館開唱,并邀請了劉德華和孫燕姿作為助唱嘉賓。而后,刀郎、周筆暢、李榮浩等內(nèi)地歌手也相繼登陸紅館開個唱。與此同時,香港歌手到內(nèi)地開演唱會也變得很頻繁——譚詠麟、張國榮、張學友、劉德華、黎明、李玟、Beyond……
如今內(nèi)地正當年的文藝創(chuàng)作者都是聽著港樂長大的,因此內(nèi)地流行文化也隨處可見港樂影響的痕跡,譬如歌手李健在《聲生不息》里就提到,港樂在他的青春時代扮演了心理輔導師的角色,“它能夠舒緩你很多額外的情感,將一個懵懵懂懂的青少年帶上正確的人生之路。”有的文藝創(chuàng)作者還會把喜歡的港樂和自己的作品有機地結合起來,賦予全新的生命力。譬如賈樟柯是葉蒨文的歌迷,他執(zhí)導的電影《山河故人》《江湖女兒》都用了葉蒨文的歌作為插曲,營造出與劇情契合又令人動容的氛圍。
港樂里蘊含著中國人珍視的傳統(tǒng)價值觀和厚重的家國情懷。譬如鄭國江作詞的《漫步人生路》、盧國沾作詞的《萬里長城永不倒》、許冠杰的《父母恩》和陳百強的《念親恩》。在這個層面上,港樂與內(nèi)地文化始終血脈相連。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港樂的定義也在不斷被補充、豐富和拓展,未來一定會落腳在與內(nèi)地文化的融合上。黃霑曾寫道,用粵語演唱賦予了港樂個性和特色,但也嚴重限制了港樂的發(fā)展。“一切跡象顯示,只有能夠再度進入內(nèi)地的普通話市場,香港流行音樂才可以再有起色。”
參考資料:
1、黃霑《粵語流行曲的發(fā)展與興衰:香港流行音樂研究》
2、朱耀偉《香港流行文化的(后)青春歲月》
3、吳俊雄、張志偉《閱讀香港普及文化》
專題策劃 田偲妮
采寫/記者 楊蓮潔 周慧曉婉 張坤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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