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位于河南省西南部,南臨湖北,西接陜西,地處南(陽)襄(陽)盆地核心。自舊石器時代始,人類先祖就在這塊土地上繁衍不息。考古學家在這里發現了40余處舊石器遺址和距今四五十萬年的“南召人”化石、100多處新石器時代遺址,以及數以千計的兩周及秦漢古墓。層壘的文化遺存,錄寫著南陽古地悠久的歷史,訴說著這里曾經的輝煌。在中華文明起源與形成的歷史長河中,南陽有著重要的地位;而這一地理單元中的黃山遺址,更是其中一朵耀目的浪花。
近年來,考古學家以小小的手鏟拂去歲月的塵埃,將南陽黃山遺址悠長絢麗的歷史畫卷鋪陳開來:從仰韶、屈家嶺到石家河,歷史轉身間,一眼三千年。規模宏大的環壕聚落、陪葬驚人的王國大墓,見證著新石器時代的權力與秩序;前坊后居的連間長房、數以萬計的玉石制品,勾勒出地緣化的手工業生產格局;人工碼頭、環壕與自然河道構筑的水路系統,展示著古人駕馭自然的巧思與能力。
石破天驚:震撼學界的黃山考古
黃山遺址位于南陽市臥龍區蒲山鎮黃山村南、白河西岸的一個土山丘上。2018年至2021年,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與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合作,對遺址開展了主動性連續考古工作。遺址面積達30萬平方米,目前發掘面積2400平方米,發掘成果豐碩。
1.史前“龐貝”:制玉作坊、長方形連間大型房基
黃山遺址發現仰韶文化時期的建筑基址24座,分長方形連間木骨泥墻房、長方形墻基房、柱列式工棚房和圓形地面房四種。其中,柱列式工棚式制玉作坊和長方形木骨泥墻連間房基最為典型。
柱列式工棚式作坊是專門的制玉作坊,作坊規模宏大,有磨石墩、玉料、玉石器半成品、制玉工具等,將當時的制玉場景完整保存。
長方形木骨泥墻連間房基面積大,結構復雜,其中編號為F1的房基面積超過150平方米,保存狀態良好,墻體仍然直立0.7米,完整倒塌的墻體更高達2.5米,墻內木骨痕跡和推拉門的滑道清晰可見。黃山遺址長方形連間木骨燒土房是目前國內保存最好的史前建筑基址。此類房子是仰韶文化東部地區的典型建筑形式。大型的長方形木骨泥墻房由多個單元套房組成,每個單元中間有一道隔墻,將其分為前后兩間,隔墻上開設一扇推拉門;前間均設一長方形平臺(爐臺),平臺周圍和房屋內部多殘存成套陶器,近處有磨石墩、玉石器、制玉砂巖質工具以及少量骨器和獨山石料,個別地面有磨玉石殘留的“砂石漿”沉積。長房的后間是作為居住使用的,前間為制玉作坊,發掘者稱之為“前坊后居式”大型房基。
這種大型房基采取整塑的建造方式,墻壁防雨防潮、堅固耐久,房頂可以多次修補,代表著當時建筑技術的最高水平。這些房址中制玉遺跡、制玉工具以及玉料的發現,為判斷房址的功能以及黃山聚落的性質提供了重要依據。
黃山遺址發現的仰韶文化“前坊后居”建筑群,是國內保存最好的史前建筑之一,也是豫西南地區早期建筑的一大特色,它完好保留了建筑技術和日常生活的細節,堪稱中國史前“龐貝式”遺存。作坊再現了玉石器的完整制作流程,為研究當時的玉石加工技術提供了新資料。
2.權力密碼:葬有長弓、玉鉞的大型墓葬
黃山遺址發現了屈家嶺文化時期的墓地,共清理墓葬140座。墓葬有大、中、小之分,排列有序,方向一致。高等級大墓的梯形大木棺、陪葬坑,隨葬的雙玉鉞、成捆骨簇、精美陶器、大量豬下頜骨和象牙編織針等,刷新了河南史前考古的歷史。其中,M77是河南新石器時代規模最大、隨葬品最為豐富的屈家嶺文化墓葬。墓葬為長方形豎穴土坑墓,葬具為一棺;墓主為男性,隨葬1張象牙把手長弓、2袋箭矢、2柄玉鉞,腳下堆放400多件豬下頜骨。可見墓主在當時具有極高的社會地位,很可能是部落首領或軍事酋長。
屈家嶺墓地等級嚴格、秩序井然。按隨葬品多寡,男性墓至少可分為雙鉞單弓陪葬坑、雙鉞單弓、單鉞單弓、單鉞、玉石坯、陶器、無隨葬品七個等級。這些發現反映了屈家嶺—石家河文化時期聚落形態和社會結構的復雜化,昭示著該區域已經進入初級文明社會,或者說是古國階段。
黃山遺址墓地的發現對于探討南陽地區屈家嶺時期的社會組織結構以及社會性質具有重要意義,也是深入研究中原地區和長江中游地區的文明化進程的重要素材。
3.水利基建:“碼頭+環壕”的水路交通
黃山遺址發現了仰韶、屈家嶺時期由碼頭和人工河組成的水路交通系統。山下西崗上的大型人工河,同東、南、北三面的古河構成了大型環壕聚落,面積近30萬平方米。在西部的人工運河上發現有半圓形的碼頭,直徑50米。另外,在環壕南部發現有通往獨山的古河道。
黃山碼頭是史前碼頭性質的遺存。碼頭與自然河、人工河道、環壕一起構成了水路交通系統,體現出古人改造自然、利用資源的能力與意識,也再現了獨山玉從開采、運輸、制作到消費等一系列的環節和過程。這一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水路交通系統,完備了遺址與獨山、蒲山玉石資源供給體系,展示出這里曾是以玉石開采、加工、物流為一體的基地和運輸港口,它與依托地緣石礦資源、分工明確的玉器作坊一并,勾勒出黃山遺址史前玉石器加工、制作、銷售一體化的“工業園區”面貌。
黃山遺址發現的大型遺跡船運碼頭、國王大墓、工匠墓以及象牙把手長弓、象牙質的骨編織針、繪有褐紅色人物勞動、臥豬、蘭草寫意圖的磨石墩等,在河南均為首次發現,填補了中原新石器時代制玉歷史的空白。
層壘天書:跌宕相繼的多期文化
黃山遺址文化堆積豐富,包含仰韶、屈家嶺、石家河等三個時期的文化遺存。其中仰韶早期至屈家嶺文化堆積厚3至5米,由多層房址和墓葬疊壓而成,遺跡豐富復雜,從發掘的剖面觀察到的仰韶晚期建筑基址有5層之多。仰韶文化遺存以晚期為主,發現的遺跡主要有房屋建筑基址和窖穴,屈家嶺文化時期的遺跡包括房址、墓葬、祭祀坑,石家河文化時期的遺跡有房址、灰坑;碼頭遺存從仰韶一直沿用到石家河文化時期。
仰韶文化是新石器時代晚期分布于黃河中上游地區的一支考古學文化,南陽地區是仰韶文化下王崗類型的分布區。其內涵豐富、延續時間較長,對東北地區、長江中游地區、黃河下游地區都產生了極大影響。仰韶文化與華夏族有著密切關系。屈家嶺文化和石家河文化是分布于長江中游地區具有明顯傳承關系的兩支考古學文化。這兩支考古學文化均發軔于江漢平原地區,在向北傳播中,對中原地區造成了強烈輻射。從屈家嶺文化到龍山早期,南陽地區已先后成為屈家嶺文化和石家河文化的分布范圍。這兩支考古學文化是三苗族活動留下的文化遺存。
黃山遺址中仰韶文化、屈家嶺文化、石家河文化的發現,清晰地展現了南陽地區從仰韶到龍山時期3000多年間考古學文化的發展脈絡變遷過程,見證了當時南北文化交流融合發展的社會復雜化和文明進程,也形象地反映了華夏族與三苗族實力的消長。
礦育天琢:完美結合的礦山與作坊
黃山遺址出土的玉石材料極其豐富,以砂巖質的制玉石工具為大宗,有2.3萬余件,另有玉器116件、獨山玉半成品或廢品500余件、玉片3518件、玉料4500余件。考古發掘確認了黃山遺址新石器時代玉石器制作遺存是以獨山玉石為資源支撐的。獨山與黃山,天然礦育與加工琢玉,形成了資源礦脈與玉石作坊之間的區域手工業生產格局。
獨山東傍白河,南俯宛城,西南距南陽市區3公里,面積4平方公里,海拔367.8米。獨山玉礦山為深層侵入的輝長巖體,同位素年齡值超過3.21億年。獨山玉質地堅韌,細膩柔潤,色澤艷麗。考古發現顯示,早在新石器時期,獨山玉已被廣泛使用,但玉料的開采和加工一直撲朔迷離,直到黃山遺址的發掘才解決了這一疑問。
黃山是白河西岸的一個小臺地,西南距獨山約3000米,相對高度約17米。1959年,河南省文物工作者對黃山遺址進行發掘,發現了一些房基和墓葬,但出土玉器較少。2018年至今的發掘有了更為豐碩的成果。考古發現表明,早在仰韶文化時期,黃山聚落已成為重要的玉器加工制作場所,而玉器很可能已采用規模化的生產模式。
考古工作者通過系統勘探發現,在黃山遺址和獨山之間存在一條地下古河道,黃山遺址西部發現有半圓形的碼頭,獨山周圍發現有玉料開采古礦點。這些遺跡串聯起來,再現了獨山玉器的開采和運輸系統。而古河道和碼頭的發現,將黃山和獨山聯結在一起,再現了史前時期獨山玉從原料開采、運輸到玉器的加工制作等規模化的鏈式化生產過程。
融南匯北:長江黃河流域的文明碰撞
黃山遺址層壘的文化構成,展示出南陽盆地這一特殊地理單元內南北方文化互動交流、不斷匯聚的歷史進程。
白河,古稱淯水,發源于河南省攻離山,在湖北襄陽入漢水。全長566公里,支流眾多,流域面積大,是南陽盆地主要河流之一。漢水,又稱漢江,是長江中游的最大支流,常與長江、淮河、黃河并列,合稱“江淮河漢”。白河與漢水構成的河道很早就是中國南北經濟和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而白河漢江兩岸分布著的許多古代文化遺址正是該河道興衰的重要見證,黃山遺址就是其中一處。
中國最早的地理學著作《禹貢》記述了4000多年前湖北、湖南、四川、陜南等地區通過漢江河道向中原地區運輸貢賦。獨山玉也是通過這條運輸線路傳播到南方地區。黃山遺址不僅是獨山玉器的生產加工場所,而且是玉器向外運輸的重要基地;玉石產品以黃山為中心,沿漢江支流白河南下,然后順著漢江傳播到江漢平原地區。
白河、漢江河道不僅加強了南陽盆地與江漢地區的聯系,也聯結了史前中原文化和江漢文化的交流。南陽盆地的黃山、下王崗等遺址發現大量繼承裴李崗文化發展而來的仰韶早期文化遺存,具有很強的文化擴張性,對江漢北部地區產生了重要影響。這一時期,在江漢平原西北部分布著以邊畈遺址為代表的邊畈文化。它是以鼎為主體的陶器系統,年代早于大溪文化,與長江中游的釜文化傳統差別較大,早期文化特征與南陽盆地和丹江下游地區基本相同。鑒于此,有學者認為邊畈文化的源頭應當不在長江中游,很可能是下王崗一期類型南下的結果。下王崗一期類型的南下一度影響到大溪文化,如大溪文化中的紅頂碗、錐足鼎、弦紋罐等都是下王崗仰韶一期文化的典型器物。仰韶文化的注入,推動大溪文化在較短時間內達到了文化繁榮的高峰;到屈家嶺時期順利轉型,成為一支強大的文化。屈家嶺文化形成后,強勢北上,將南陽盆地納入自身分布范圍,并以此作為進軍中原的橋頭堡,豫中鄭州、洛陽,甚至豫西三門峽一帶屈家嶺文化因素的發現當與此有關。龍山文化早期,屈家嶺文化又嬗變為石家河文化,南陽盆地是其重要的分布區。石家河文化繼承了屈家嶺文化的強勢,在龍山文化早期對中原地區造成了極大影響。到了龍山文化晚期,中原地區的煤山文化(或稱王灣三期文化)南下,中止了石家河文化在南陽盆地的發展,然后繼續南下,占據江漢平原腹地,并在此形成了“后石家河文化”。
要之,白河、漢江是連接江漢文化和中原文化的重要紐帶,是溝通長江和黃河兩大文明的重要橋梁。從仰韶時代開始,兩大文明就在南陽盆地碰撞、融合,推動了中國早期文明形成與發展,黃山遺址正是這場史前文化融南匯北的重要舞臺。
文旅融合:建設中國氣派的考古遺址公園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高度重視考古工作,努力建設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更好認識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為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增強文化自信提供堅強支撐。”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玉文化具有鮮明的特色和風格。玉溫潤瑩澤、細密堅韌,是華夏文化的瑰寶,是民族精神的象征。黃山遺址獨山玉開采、運輸、制作、傳播等生產鏈的發現,不僅使我們對獨山玉有了更加直觀的認識,延伸了獨山玉器及中原玉文化的歷史軸線,而且豐富了中國玉文化的內涵,展現了玉器在中華文明中的重要作用。“前坊后居式”大型房基、等級分明的墓地、“長弓玉鉞”的大型墓葬體現出早期中國權力與秩序的形成過程,是中華文明區別于西方文明的重要表現,也是建設中國特色、中國風格考古學的一個重要內容。
黃山遺址文化內涵豐富,發現了從仰韶到龍山時期連續發展的文化脈絡,貫穿了中華文明的起源、發展與形成的各個時期。一層黃土一段史,當那些玉料、陶甕、骨骸一件件露出真容,這段跨越了仰韶、屈家嶺、石家河的歲月,被疊壘書寫進黃山史前文化遺存的地層書頁中。遺址正如發掘者馬俊才所說,“一眼史前三千年”。該遺址進一步證實了中華文明連續性的特點,也正是中國考古學的氣派所在。
目前黃山遺址僅發掘了總面積的百分之一。遺址的深入發掘,對揭示中華文明起源與發展的脈絡意義重大。相信在考古工作者的努力下,遺址還會不斷涌現新的成果。
在黃山遺址的發掘中,發掘者已經注意到遺跡保護和展示的重要意義,并將它們完整地保護下來,為今后通過各種不同形式展示遺址出土的仰韶、屈家嶺、龍山等不同時期的歷史文物打下堅實基礎。黃山遺址兼有南北文化,在發掘完成后,可以繼續探索在原址建設國家考古遺址博物館和國家考古遺址公園,使其成為體現中華悠久歷史、燦爛文化的典型場所,打造宣傳愛國主義教育、增強民族自信心的重要窗口。
從仰韶到石家河,黃山遺址見證了南陽地區新石器時代文明發展的重要歷程。黃山遺址面積大,遺跡規格高,內涵豐富,“國王級墓葬”和大型制玉作坊的發現說明遺址是當時的政治和經濟中心,它反映了當時南北文化交流融合發展的社會復雜化和文明進程,是探討南陽盆地、江漢平原文明起源和文化發展的關鍵遺址,也是研究中華文明的重要遺址。
(作者:袁廣闊,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河南焦作府城遺址考古發掘資料整理與綜合研究”首席專家、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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