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阿興繪《女媧補天》
▲《諸神的復活——中國神話的文學移位》 寧稼雨 等著 中華書局出版
在漫長的中國文學史發展長河中,由諸多神話種子生發并結出的豐碩文學果實,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道道亮麗風景和繁榮場面,是中國文學的豐富寶藏。
神話不僅是人類童年的珍貴記憶,而且也是啟迪后人好奇心和想象力的重要淵藪。這好奇心和想象力的起源,往往是在人們的童年時代對于神話的渴望和迷戀。當兒童時期的魯迅聽到一位長輩說起有一本叫作《山海經》的書,里面“畫著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之后,便對這本神奇的書充滿了渴望。直到他的保姆阿長媽媽幫他買到這本書后,他才如饑似渴般大快朵頤了這本他神往已久的神奇之書——這為他成為偉大的思想家和文學家注入了重要的營養活力。
除了普通人出于好奇心和想象力對神話的神往,還有許多學者出于研究對于神話的關注。當然,學者們專業背景不同,對神話關注的角度也不一樣,諸如歷史學、文化人類學、民俗學、宗教學等等。他們的研究對于后人了解那個已經一去不復返的遠古歷史社會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和意義。這些研究盡管角度不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利用早期的零星神話材料,努力復原那些已經過去的遠古歷史,即所謂“溯源”。
“溯源”工作所依據使用的文獻材料主要是先秦兩漢時期對民間流傳的神話故事進行文字記載的文本。這是歷史上最早中國神話的文獻,所以可以稱之為“原生態”文獻。正是因為這些“原生態”神話文獻是早先學者們翻來覆去使用的文獻,所以無形中讓人們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中國神話的文獻只有這些“原生態”文獻了。西方“原型批評”的學者認為,雖然孕育神話的土壤已經不復存在,但遠古神話好似一顆顆種子,在歷代文學百花園中再生出一代代繁花似錦的文學果實。神話“移位”為文學的繁榮景象,不但被西方文學的歷史所證實,也同樣在中國文學的歷史長河中再次搬演。在中國歷代文學百花園中,產生了不可勝數的大量包含詩歌、散文、戲曲、小說等多種文學體裁的“再生性”神話文獻。
遺憾的是,由“再生性”神話文獻所構成的如此繁榮壯觀的文學盛況,基本上沒有進入以往神話研究學者的研究視野。鑒于這種情況,和以往這些研究成果相比,這本《諸神的復活——中國神話的文學移位》的工作重心力求從以往學者的“溯源”扭轉到“探流”方面去。
這個所謂“探流”和“移位”的演變走向和發展軌跡,大致受到兩種歷史要素制約:一是社會要素,二是文學要素。社會要素是指作家對神話母題的演繹再創作要受到所在時代社會文化發展的影響制約;文學要素指各種文學體裁和表現形式對于神話文學發展演變形態的影響作用。二者的交互作用,為神話文學的再生和繁榮,注入了強大的生命活力,使神話文學題材成為中國文學史上重要組成部分和杰出成績代表。
現以女媧補天神話為例,展示一下遠古神話的種子在中國文學土壤上開花結果的奇觀: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
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背方州,抱圓天。和春陽夏,殺秋約冬,枕方寢繩,陰陽之所壅沈不通者,竅理之;逆氣戾物,傷民厚積者,絕止之。當此之時,臥倨倨,興眄眄,一自以為馬,一自以為牛,其行蹎蹎,其視瞑瞑,侗然皆得其和,莫知所由生;浮游不知所求,魍魎不知所往。當此之時,禽獸蝮蛇,無不匿其爪牙,藏其螫毒,無有攫噬之心。
考其功烈,上際九天,下契黃壚,名聲被后世,光暉重萬物。乘雷車,服駕應龍,驂青虬,援絕瑞,席蘿圖,黃云絡,前白螭,后奔蛇,浮游消搖,道鬼神,登九天,朝帝于靈門,宓穆休于太祖之下。然而不彰其功,不揚其聲,隱真人之道,以從天地之固然。何則?道德上通,而智故消滅也。(《淮南子·覽冥訓》)
《淮南子》的作者是西漢淮南王劉安。從時間上看,《淮南子》對于女媧補天神話的記錄,已經不是距離神話產生時間最近的“原生態”文獻。但因為此前的材料難以覓及,這份材料又相對完整,所以歷代被視為女媧補天神話的經典文本。盡管距離“往古之時”已經相當久遠,但它畢竟給后人大致勾勒出女媧補天神話的主要部分,其中包括女媧補天的起因、補天的方法和過程、補天后的效果及功績等。正是這些內容,才構成了女媧補天神話的主體內涵,并成為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為后來女媧補天神話的文學再生提供了堅實基礎。
中國神話走向文學化的起步大約從魏晉南北朝開始。中國文學的生成演變過程,其中就包括神話母題不斷得到歷代文學家的提煉再造,形成一道道燦爛文學風景線的過程。女媧補天神話的文學化就是其中一例。
女媧補天神話的文學化大約始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小說和騷賦從不同角度嘗試演繹了神話從古老傳說向文學的移位和過渡。作為小說故事,張華《博物志》中保留了女媧補天故事的精粹部分,為后來的女媧補天傳說向文學的移位起到了重要的情節內容的過濾傳承作用。詩文中最早描寫女媧補天題材的則是南朝梁代江淹的騷賦《遂古篇》:
聞之遂古大火然兮,水亦溟涬無涯邊兮,女媧煉石補蒼天兮,共工所觸不周山兮。
《遂古篇》的文字失去了神話記載中遠古人們對人與自然緊張關系的焦慮,淡化了補天成功后遠古人們的那份由衷喜悅之情,也擯棄了漢代記錄者所賦予的道家出世色彩。
唐代文學是中國文學的繁榮鼎盛時期。唐代女媧補天題材完全被文學家打造成為遠離神話原型的文學天地。最為引人矚目的,就是補天神話中的各個母題單元,都被文學家的生花妙筆加以渲染,成為琳瑯滿目的文學形象。然而最為精彩,在文學史、文化史上影響巨大和深遠的,還是煉石補天神話在后代文學天地中的再植和繁榮。
首先,和《淮南子》等神話記載相比,后代女媧補天題材的文學作品淡化了神話中先民因懼怕洪水地震等自然災害而表現出來的焦慮恐懼之情,代之以有距離的超然感受和審美旨趣,并且充分發揮文學的想象力和表現力,不斷完善、補充和再造補天題材的精神蘊涵和藝術價值。補天神話已經由先民抗洪抗震的歷史記錄,變成了中華民族戰天斗地、英勇不屈精神的真實寫照和優美表現,進而逐漸積淀形成了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
唐代大詩人張九齡的《九度仙樓》詩在原有女媧補天神話素材的基礎上,增加了幾個新的母題意象。先民質樸渾厚的宇宙洪荒神話,增添了許多富有藝術形象感和生命活力的母題意象,并且與其他神話故事交相輝映,令人目不暇接,成為神話題材移位為文學作品的鮮明例證。比張九齡走得更遠、把女媧神話文學化工作做得更為徹底的是盧仝,他的《與馬異結交》詩堪稱是女媧故事文學化的另起爐灶和翻版再造。
梁啟超認為,中國詩歌在走向浪漫化的過程當中,詩人對于神話題材的借鑒使用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此類以女媧作為敢于戰天斗地并且鬼斧神工的文學形象的作品在后來的文學史上可謂櫛比鱗次(粗略統計不下百篇)。
女媧補天神話的文學移位,不僅表現在詩文領域,而且也在小說戲曲等敘事文學作品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由于文體的特性所在,敘事文學作品在表現女媧補天題材時承襲了詩文作品中女媧題材的傳統意象和使用角度,增加作品的文學意味,展現出補天題材的無窮文學潛力。其中比較多的是以女媧補天作為既定的符號喻體,指喻與補天意義相近的涵義。
比如《玉梨魂》《湘煙小錄》把女媧補天喻為超人之力的象征;《英雄成敗》《平山冷燕》以女媧補天指代豐功偉績;《西游記》《后西游記》《豆棚閑話》用女媧補天的典故來詮釋小說故事中的某件器物或道具,以增強其說服力和神秘感,等等。
小說中以女媧補天故事作為構思框架的作品有兩部,一是不朽巨著《紅樓夢》,一是晚清署名“海天獨嘯子”的《女媧石》。
《女媧石》系借用女媧補天故事宣揚女子愛國救亡,為女性救國張目。小說第一回寫天降女媧石,言男子無能,只有女真人出世方能力挽狂瀾。該石實為書中反清救國女主人公金瑤瑟的前身。這一構思是受到《紅樓夢》的啟發。
《紅樓夢》在藝術上取得巨大成功的重要因素,就是其匠心獨運的藝術結構。作為該書藝術結構的核心線索,僧人所攜頑石下凡為通靈寶玉是引領全書的主線所在。而這一頑石則是女媧補天所遺: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
在結構的設計上,作者作了非常對稱的首尾呼應和對照:在楔子中以頑石聽到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所化一僧一道所說紅塵中榮華富貴之事而動凡心而隨之下凡,繼之以幾世幾劫后空空道人看到無稽崖青埂峰上見到大塊石上所記頑石下凡之經歷。
結尾處則交代出大士真人將寶玉帶回青埂峰,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各自云游而去。繼而空空道人再次經過此地,將石上奇文重新抄錄,并得到草庵睡者的點撥,將此文授予作者。
不僅如此,作者還把頑石下凡的母題和神瑛侍者澆灌絳珠仙草的故事嫁接合成。于是,頑石不僅變成了賈寶玉,也變成了神瑛侍者和通靈寶玉。這樣,小說主人公賈寶玉的身世來歷和最終去向就在這充滿神秘和浪漫色彩的神話故事背景中得到了充分的渲染和強化,也為女媧補天的神話題材的文學移位推向了最高境界。
如同女媧補天神話一樣,在漫長的中國文學史發展長河中,由諸多神話種子生發并結出的豐碩文學果實,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道道亮麗風景和繁榮場面,是中國文學的豐富寶藏。如此燦爛的寶藏,我們還有什么理由繼續冷落它們?還有什么理由不去挖掘和欣賞,并且把它視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優秀成分而為之驕傲和幸福呢!
(作者為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