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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取法《枯樹賦》——《芙蓉女兒誄》研讀札記之三

發布時間:2022-12-02 10:07:20 | 來源:光明網 | 作者:劉上生 | 責任編輯:秦金月

曹雪芹取法《枯樹賦》

——《芙蓉女兒誄》研讀札記之三

作者:劉上生

偉人的心是相通的。毛澤東晚年特別喜愛庾信《枯樹賦》,早已為人熟知(董曉彤《陪伴毛澤東走向生命終點的<枯樹賦>》,《黨史博覽官方賬號》2022年1月24日)。在此二百年余前的曹雪芹曾取法《枯樹賦》,卻極少有人關注。《芙蓉誄》文前所列“遠師楚人”以下八篇,《枯樹賦》列于非楚人所作四篇《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之首。一篇數百字的短賦,怎么會引起曹雪芹的注意并對其創作產生影響?這是個耐人尋味的問題。

曹雪芹取法《枯樹賦》


  群樹枯滅與整體悲劇構思

《枯樹賦》是庾信“暮年詩賦動江關”的名篇。它以“枯樹”為題,抒發自己經歷戰亂羈留異國年華老大的悲涼心情,洋溢著濃厚的生命意識和感傷。篇首即借東晉名士殷仲文“世異時移”被貶謫入題:

“常忽忽不樂,顧庭槐而嘆曰:‘此樹婆娑,生意盡矣!’”

以下描寫各種樹木因為樹齡、遷移及外力破壞摧殘而枯朽的情況,最后引桓溫的感嘆結尾: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前以樹喻人,人命如樹;后則以樹比人,人不如樹。實際上又都是借人喻己。情感不斷強化深化,直至推向高潮。

小說第50回薛寶琴《真真國女兒詩》“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顯然暗引此賦結語。但真正震撼曹雪芹的其實并不在此,而是賦中描寫的以“枯樹”為整體意象的有價值生命的群體毀滅:

“白鹿青松,青牛文梓,根柢盤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消亡?桐何為而半死?”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遷……莫不苔埋菌壓,鳥剝蟲穿。”

“若乃山河阻絕,飄零離別。拔本垂淚,傷根瀝血。火入空心,膏流斷節。”

……

可以想到,當曹雪芹構思和描寫“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家族悲劇和“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女兒悲劇,展示眾多生命毀滅,特別是可愛的青春生命的夭亡時,庾信《枯樹賦》曾引起他多么強烈的共鳴。

曹雪芹與庾信境遇并不相同,但他的生命意識和感傷心理與庾信相通,并比庾信更加強烈。《枯樹賦》的生命意識主要來自個人情懷,而曹雪芹的生命意識卻不僅來自繁華落幕、理想幻滅的自我經歷,更包含關懷眾生(特別是閨閣)和哲思本體的博大情懷。他筆下的主人公寶黛都是尚未真正跨進社會大門的少男少女,卻因熱愛而對生命的變化最為敏感。黛玉懷著“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的感傷以淚洗面,寶玉更由此及彼,反復推求斯人斯園斯花斯柳的未來,非“逃大造,出塵網”,無以釋懷。(27回,28回)16歲的最美丫鬟晴雯含冤屈而死是小說前八十回最大的生命悲劇,它對賈寶玉的精神打擊和對林黛玉未來命運的預示,其分量都是無法估量的。曹雪芹為賈寶玉擬作《芙蓉誄》時,取法《枯樹賦》,乃是順理成章的事。

“檻外海棠預老”與庭槐“生意盡矣”

取法不是簡單的仿效,而是曹公依從自我創作需要進行的藝術創新。就整體而言,如果說對《大人先生傳》的取法,主要在誄文后一部分晴雯精神生命升華為芙蓉女神的“仙化”想象,那么,對《枯樹賦》的取法就顯然集中在前一部分哀傷晴雯肉體生命夭折的“悼亡”中。

誄文在敘說晴雯被讒害而死后,自“自蓄辛酸,誰憐夭折”至“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一大段是“悼亡”內容的集結處。從哀嘆生命永逝不返,到追尋生前往事,物象、典故大量堆疊運用,形成情感的集束噴發。“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都可以看到《枯樹賦》的熏染痕跡。但尤其值得研究的,則是物人對應的藝術手法。在這里,我們發現庾賦枯樹與誄文花喻意象的連通。

呂啟祥先生指出:“同《紅樓夢》的人物形象是以女兒為軸心的情況相對應,作家創造了一個以花為軸心的意象群。”并“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和構想,翻出了新意。”(《紅樓夢尋》93頁,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版)《枯樹賦》雖然全篇亦樹亦人,淋漓盡致,也難以相提并論。但“傷逝—悼亡”的生命主題,卻把它和《芙蓉誄》連在一起。

《芙蓉誄》中出現的花喻意象不多。除了“花原自怯”“生儕蘭蕙”等概述語,具象只有兩個:一是芙蓉,一是海棠。由于晴雯“死轄芙蓉”即仙化芙蓉女神的構思,及作誄時芙蓉盛開的季候,芙蓉花并不具備悼亡的情感寄托功能,而海棠卻十分引人注目:

“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

庚辰本在“海棠預老”旁有脂批二字:

“恰極。”

暫不論上聯“鸚鵡”的內涵,下聯是直接對應于77回寶玉與襲人對話的真事的,晴雯含冤被逐,寶玉說到晴雯病重生命難保,傷心地提起:

“這檐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

接著有一長段議論:

“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

寫“海棠預老”,并非為了證實什么“靈驗”,人花感應,實因移情所致。此處脂批“恰極”二字,應有兩重含義:一是用詞精細。查各版本,庚辰、王府、列藏、戚序諸本均作“海棠預老”,甲辰本及程本則作“海棠預萎”。從版本時序看,后者是后人改的。一般確實用“枯萎”寫花殘將落之景。但賈寶玉說的是“死了半邊”,并非花瓣枯萎,這意味著此花的生命力正走向衰竭。海棠是多年生木本植物。花瓣枯萎并不意味花樹生命終結,因為明年可能再開花,“老”才是對“死了半邊”的準確概括。前人以“老”寫花者,始見于重抽象思維的宋人。邵雍《花月長吟》詩:“有花無月愁花老,有月無花恨月孤。”方岳《與至能夜話》詩句“吾生如征鴻,歲月如脫兔。江上煙雨寒,花老春已暮。”吳文英《繞佛閣》詞:“嘆步影歸來,人鬢花老,紫簫天渺。”寫海棠花老者更少,宋吳潛《海棠春己未清明對海棠有賦》詞:“海棠亭午沾宿雨,便一晌、胭脂盡吐。老去惜花心,相對花無語。”“老去”似乎包含花樹已老,故倍加珍惜之意。稍后于曹雪芹的清代詞人張琦《南浦》詞則有”悵海棠已老,心期難問,何處望高城”之句。比較“落、殘、枯、萎”寫花之具體生存狀態,“老”字更有一種直指生命本體狀態趨向衰亡的蒼涼和沉重。這正符合賈寶玉追憶晴雯“艷質將亡”,對檻外海棠“死了半邊”的特別關注和敏感。脂批在“預老”處特批“恰極”,應是獨得曹公之用心。

脂批“恰極”的第二重含義,當然是肯定誄文字句貼合77回小說敘事。按《芙蓉誄》在回憶往事時,多用虛筆,極少實寫,甚至如撕扇補裘等關目都未提及,唯獨“海棠預老”與本事相應。這并非因為事件何等重要,而是其中滲透的生命意識切合悼念主題,“恰極”地表達了對晴雯悲劇命運的濃厚傷感。在這里,人們看到了“海棠預老”意象與庾信賦起首嘆庭槐“此樹婆娑,生意盡矣”意象的關聯。而賈寶玉海棠“死了半邊”的描述,何嘗不令人聯想到庾信賦“桐何為而半死”的傷感?這些,都證實著《枯樹賦》濃烈的生命意識和隱喻手法對曹公的啟示。

海棠意象鏈的終端

曹公的取法,實現了對原賦的超越。因為《芙蓉誄》蘊藏著比《枯樹賦》個人失志抒情豐富厚重得多的意義內涵。僅就“海棠預老”意象而言,人們就可以看到它與全書“悼紅”情結整體構思的深層聯結,這一聯接是通過前八十回的海棠意象鏈實現的。

“海棠預老”是賈寶玉發現和強烈感受的生命異象:“這檐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相信人花感應,關注女兒命運的“絳洞花主-怡紅公子”當時就驚恐擔憂:“我就知有異事”,只是他未必想到有魔爪會伸向他摯愛的晴雯,因為賈寶玉對女兒的愛并非偏私的。

在古代中國文化傳統里,“海棠花”與女性美的聯系源遠流長。曹雪芹也接受了這個隱喻傳統。但在《紅樓夢》中,它又有自己的特色。海棠花并不是晴雯的獨有符號,而是他所鐘愛的“清凈女兒”的普泛性符號。在寶玉心中,晴雯是女性美的最高代表,這從《芙蓉誄》的贊頌無以復加可以看到。只有黛玉可以并列,但黛玉又是愛情美的最高代表。所以黛玉與晴雯在芙蓉花意象上有所重疊,并隱含著作者“誄晴雯即以誄黛玉”的用意。而海棠花意象與晴雯的連接,則隱含著作者對清凈女兒群體和女兒世界大觀園理想的情感。由此,我們看到“海棠預老”與“艷質將亡”不僅是屬于晴雯個人的,也是屬于整個女兒世界的。它向前延伸,與作者的“悼紅”情結、與女兒悲劇的整體構思相關聯,成為前八十回海棠意象鏈的終端。

《紅樓夢》中海棠花出現的頻率很高。“海棠預老”之前,前八十回的關節點有三個:

一是“海棠花”作為怡紅院代表景物的意象。17至18回賈寶玉對“西府海棠”人稱“女兒棠”解釋說:“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兒’命名。”怡紅院遂成為女性美崇拜者怡紅公子的居處。這是強調海棠之“色”。

二是“海棠花”作為女兒詩社的名稱。37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第一次寫詩便是以白海棠花為題:“玉是精神難比潔”(湘云),“借得梅花一縷魂”(黛玉)。這是“水做的骨肉”清凈女兒們為海棠賦“魂”。

三是以賞海棠作為女兒歡樂的高潮。63回寶玉生日抽花簽游戲,史湘云抽到“海棠花”,”香夢沉酣”,詩是蘇軾的《海棠》名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怡紅夜宴”是大觀園歡樂的高潮。“香夢沉酣”就是這一高潮的頂點,海棠花簽雖然是史湘云一人抽的,卻反映了女兒們在這難得的有限的自由時空中沉醉解脫的心理狀態。酣夢終將醒來。緊接著麝月抽的荼蘼花,花簽詩句“開到荼蘼花事了”暗示歡樂的結束,所以寶玉當即“愁眉,把花簽藏了”。后續情節隨即轉入寧府賈敬之喪及二尤之死。

隨后,就是導致大觀園女兒世界毀滅的抄檢、搜閱、逐司棋、入畫、晴雯、四兒、芳官等一系列事件,至“俏丫鬟含屈夭風流”達到頂點。而《芙蓉誄》則成為系列悲劇的最強音。

這樣,“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就從哀悼晴雯個人悲劇,納入全書海棠意象—女兒世界的整體構思之中,成為大觀園女兒群體悲劇命運的預示。

由此看來,在曹公“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定稿的前八十回里,《芙蓉誄》“海棠預老”處于海棠意象鏈終末端的特殊地位和預示意義絕不可以忽視。也正因此,第94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顛覆海棠意象的續貂拙筆也就不值得討論了。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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